璇玑夫人立在昏暗的厢房内,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药气,混着一种陈年楠木特有的沉郁暗香,沉重地压在人的胸口。她面前,一口深黑如墨的厚重棺椁,静静地停在屋子的正中央,像一头蛰伏的凶兽,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
“夫人,都妥当了。”一个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说话的是个身形佝偂的老者,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锐利,正是璇玑夫人倚重的老供奉,人称“鬼医”的何九。他枯瘦的手掌抚过棺椁冰冷的边缘,那棺壁厚得异乎寻常。
璇玑夫人微微颔首,指尖冰凉。她上前一步,俯身凑近棺椁头部位置一个极不显眼的透气孔,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厚重的楠木,传入棺内那片更深的黑暗:“多宝,听得见吗?再忍一忍,我们这就启程。记住,无论如何,撑住这口气,撑到金殿之上!”
棺内死寂一片。片刻后,才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不可闻的敲击声,短促,沉闷,像垂死的心脏在木头上最后的挣扎。咚…咚…两下。那是臻多宝仅剩的力气。
璇玑夫人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情绪已被冰封,只剩下决绝的冷硬。她果断地一挥手。
沉重的棺盖被几个精壮的护卫缓缓合拢,严丝合缝。那口巨大的黑棺,像一个沉默的句点,封存了所有生的希望与死的恐惧。外面,哀乐陡然拔高,凄厉的唢呐声撕裂了清晨的薄雾,混杂着刻意放大的悲泣,一股脑儿灌进这压抑的厢房。送葬的队伍,动了。
八名精悍的护卫,一律身着粗麻孝服,腰佩长刀,眼神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周遭一切风吹草动。他们肩扛着那口沉甸甸的黑棺,步伐沉重而稳定。棺椁被稳稳地安置在一辆特制的、轮轴加固的平板车上,车辕套着两匹高大的健骡。
“走!”璇玑夫人自己也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青灰布裙,脸上蒙着纱巾,只露出一双寒潭般的眼睛。她坐在棺车旁另一辆稍小的骡车上,何九抱着药箱,紧挨在她身边。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捻动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烁着冰冷的幽芒。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辘辘声。每一下颠簸,都让棺内臻多宝的五脏六腑痛苦地搅动、翻腾。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包裹着他,只有棺壁上那几个细小的气孔,吝啬地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成为这无边囚笼里唯一的坐标。每一次震动,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骨髓,撕扯着他早已破碎不堪的脏腑。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腥甜的逆流又开始不安地涌动,每一次咳嗽的冲动都被他用残存的意志死死压制下去,每一次压制都耗尽他一丝摇摇欲坠的生机。
他蜷缩在狭窄的夹层里,身体紧贴着冰冷坚硬的棺壁。意识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在剧痛和眩晕的深渊边缘疯狂摇曳。唯有口中那枚珍贵的参片,正被舌尖紧紧压着,一丝微薄的、带着苦涩的清凉气息,正极其缓慢地渗入他焦灼的经脉,像一滴滴微小的甘霖,艰难地维系着那缕即将断绝的生机。
何九那干涩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穿透厚厚的楠木,钻进臻多宝的耳膜,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小子……别睡!参片……含着……咽下去……想想你爹娘……想想赵将军……想想他背上……那一道道为你挨的鞭痕!”
爹娘模糊的面容在黑暗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另一幅更为清晰的画面取代——赵泓!他仿佛看到赵泓赤着上身,背对着他,宽阔的脊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狰狞地隆起,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每一次挥鞭落下,那紧绷的肌肉都随之剧颤,却始终没有一丝呻吟泄出。那沉默的承受,比任何嘶吼都更沉重地砸在臻多宝的心上。一股灼烫的、混杂着悲愤与愧疚的洪流猛地冲上臻多宝的头顶,暂时压下了身体的剧痛,将那缕几乎溃散的意识强行凝聚。
不能死!他咬碎了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猛地清醒了一瞬。
送葬的队伍蜿蜒穿过京城清晨尚显冷清的街道。哀乐呜咽,纸钱纷飞如灰白的雪片,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投来或同情、或麻木、或好奇的一瞥,旋即又匆匆走开。这偌大的京城,每天都有无数悲欢离合上演,一口棺椁,几声恸哭,不过是尘世里再寻常不过的点缀。
璇玑夫人的目光透过纱巾,如同冰冷的探针,无声地扫过街道两旁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每一扇半开的窗户、每一个看似平常的行人。她身边的护卫们,手始终虚按在刀柄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锐利如刀,警惕地切割着每一寸可疑的空气。车辕上的车夫,身体微微前倾,耳朵不易察觉地轻微颤动着,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样的响动。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就在队伍即将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时,异变陡生!
“咻——!”
一声尖利到刺破耳膜的锐响,毫无预兆地从左侧一座茶楼的二楼窗口爆射而出!一支乌黑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致命的啸音,目标直指平板车上那口沉重的黑棺!
“护棺!”璇玑夫人厉喝出声,声音尖利如刀。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护卫中一人猛地将扛着的孝幡向前狠狠一掷!那杆裹着白布的粗长竹竿,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撞上激射而来的弩箭。“咔嚓!”一声脆响,弩箭被撞得偏离了方向,“夺”地一声,深深钉入后面一辆骡车的车辕,尾羽犹自剧烈震颤!
“有刺客!西侧茶楼!”护卫首领嘶吼着,长刀已然出鞘,雪亮的刀光映着他眼中沸腾的杀意。队伍瞬间收缩,形成一个紧密的半圆,将棺车护在核心。几名护卫迅速取下背上的臂张弩,动作迅捷无比地装填、上弦,冰冷的弩矢对准了茶楼那扇敞开的窗户。
“咻咻咻!”回应他们的是更加密集的箭雨!三支弩箭呈品字形,再次从那扇窗户里激射而出!这次的目标,赫然是璇玑夫人所乘的骡车!
“夫人小心!”何九尖声叫道,同时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探出,一枚细小的银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射向当先一支弩箭的箭簇!
“当!”银针精准地撞在箭簇上,火星四溅,箭头被撞得微微一偏,擦着璇玑夫人的鬓角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另外两支弩箭,一支被护卫挥刀格开,另一支则“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一名挡在骡车侧前方的护卫肩胛!那护卫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死死咬着牙,竟不退半步,反手一刀劈向另一支角度刁钻射来的冷箭!
“留活口!”璇玑夫人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巷口两侧的屋顶、墙角阴影里猛地窜出!他们动作快得惊人,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直扑队伍核心的棺车!
“杀!”护卫首领双目赤红,咆哮着迎了上去。刀光剑影瞬间绞杀在一起,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压抑的怒吼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瞬间打破了送葬队伍伪装的悲戚,将这僻静的巷子化作修罗杀场。
棺椁在激烈的厮杀和车辆的颠簸中剧烈地摇晃。每一次撞击,都让夹层中的臻多宝感觉自己的骨架快要被震散,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喉头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噗”地一声,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冰冷的棺壁,也浸透了他紧捂口鼻的布巾。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令人窒息。
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爹娘的面容、赵泓背上纵横的鞭痕……这些画面都开始扭曲、模糊,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何九嘶哑的声音如同惊雷,穿透了棺木,也穿透了臻多宝即将沉沦的意识:“小子!挺住!药!快给他灌下去!”紧接着,一根细长的、中空的铜管猛地从棺椁头部那个隐蔽的气孔中插了进来!
一股辛辣无比、带着浓烈草药腥臭的液体,被强行灌入臻多宝的口中。那味道冲得他几乎再次呕吐,但一股霸道无匹的热流也随之猛地在他冰冷的胸腹间炸开!如同滚烫的岩浆注入冻土,强行驱散了盘踞的寒意和死气,带来一种近乎燃烧的、撕裂般的痛苦,却也让他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被这痛苦硬生生地再次点燃,剧烈地、痛苦地燃烧起来。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模糊的呜咽,身体因药力的猛烈冲击而剧烈抽搐,但涣散的瞳孔,却在那灼烧的痛苦中,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巷子里的厮杀并未持续太久。刺客显然没料到护卫力量如此强悍,更没料到璇玑夫人身边竟有如此多的硬手。在丢下几具尸体后,剩下的几个刺客见事不可为,发出一声唿哨,如同受惊的蝙蝠般,迅速向不同方向飞掠退去,动作快得只留下几道残影。
护卫首领正要带人追击,璇玑夫人冰冷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穷寇莫追!护棺要紧!立刻清理,继续赶路!耽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她的目光扫过受伤的护卫,看到他们咬牙止血、重新站稳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被更深的寒冰覆盖。
队伍再次移动起来。哀乐重新奏响,只是那唢呐声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杀伐之气。棺椁上,几道新鲜的刀痕和一处深深的箭孔,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凶险。璇玑夫人端坐在骡车上,蒙面纱巾下的脸庞看不出表情,唯有那双露出的眼睛,比万年玄冰更冷,更幽深。她染血的衣袖微微垂下,遮住了手腕,那袖中的暗袋里,似乎有什么硬物硌着她的肌肤,触感冰凉。
车轮辘辘,碾过地上的血迹,也碾过这深宫巨阙投下的、越来越浓重的阴影。巍峨的宫墙,已在望。
天牢深处,那不见天日的囚室,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渗入每一寸冰冷的石壁。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死寂的牢笼。锁链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如同钝刀刮过骨头,令人牙酸。
“哐当!”
囚室那扇厚重、布满铁锈的牢门被粗暴地拉开,几道穿着深色劲装、面无表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们身上的气息冷硬如铁,正是影阁的押解武士。当先一人身材高大,面皮黝黑,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影阁副指挥使,绰号“铁鹞子”的韩冲。
韩冲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囚室内那个倚墙而坐的身影。
赵泓抬起头。
长时间的囚禁和拷打,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曾经英挺的面容瘦削得颧骨凸出,眼窝深陷,布满了青黑的疲惫。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他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新旧伤痕纵横交错,有些地方皮肉翻卷,虽然不再流血,却依旧狰狞可怖。最刺目的,是他左手小指的位置,只剩下一个被粗糙包扎过的断口。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韩冲接触时,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颓唐。疲惫的底色之下,是一种被烈火淬炼过的、磐石般的沉静。那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穿透力,仿佛能洞穿一切虚饰,直抵人心最深处。
韩冲的心头莫名地一凛。他见过太多囚徒的眼神,绝望的、疯狂的、哀求的、怨毒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接受,以及一种深藏的、无法撼动的力量。这种平静,反而让韩冲这个见惯了生死、心如铁石的人,感到一种无声的压迫。
“赵泓。”韩冲的声音干涩平板,不带任何情绪,“时辰到了。上路吧。”
赵泓没有言语。他扶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长时间的囚禁和腿上的旧伤让他起身的动作略显滞涩,但他挺直腰背的瞬间,那副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竟陡然焕发出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气度,仿佛一座伤痕累累却依旧傲然矗立的孤峰。
两名影阁武士上前,动作利落地给他戴上沉重的脚镣和手铐。冰冷的铁环扣上脚踝和手腕,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镣铐显然是特制的,异常沉重,铁链粗如儿臂。
韩冲挥了下手:“走!”
两名武士一左一右,钳制住赵泓的手臂。沉重的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在幽深漫长的甬道中回荡,如同敲响的丧钟。
甬道两侧,一扇扇囚室的铁栅栏后面,无数双眼睛被这声音吸引过来。那些目光浑浊、麻木、绝望,如同深潭里腐烂的水草,无声地注视着这个被拖向未知命运的前将军。赵泓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平视着前方,仿佛穿透了这厚重的石壁和幽深的黑暗,投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每一步落下,脚镣都深深陷入他脚踝的皮肉,但他迈出的步伐,却异常稳定。
终于,走出了天牢那如同巨兽咽喉般阴森的大门。外面天色已然大亮,清晨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刺得赵泓微微眯起了眼睛。阔别已久的自由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初夏清晨特有的凉意和草木的微腥,竟让他有种恍如隔世般的窒息感。阳光如此明媚,照在他褴褛的囚衣和冰冷的镣铐上,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近乎讽刺的对比。
就在他刚刚适应这明亮的光线时,前方宫道拐角处,转出另一队人马。当先一人,身着绯红官袍,腰缠玉带,头戴乌纱,面容白皙,保养得宜,正是高俅的心腹,御史中丞王黼。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官袍的随从,脸上挂着虚伪的、居高临下的笑容。
“哟,这不是赵大将军吗?”王黼的声音尖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如同毒蛇吐信,“啧啧啧,这身行头,倒也别致。怎么,天牢的饭食不合胃口?瞧这瘦的。”他踱着方步,慢悠悠地挡在路中央,目光如同打量一件破烂的货物,肆无忌惮地在赵泓身上逡巡。
押解的影阁武士停下了脚步。韩冲面无表情地站在赵泓身侧,手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王黼一行。
赵泓停下脚步,镣铐的声响也戛然而止。他抬起眼,看向王黼。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丝毫的愤怒,也没有丝毫的乞怜。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王黼,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这平静的目光,比任何怒骂和反抗都更让王黼感到不适,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悸。他脸上的假笑僵硬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大胆罪囚!见了本官,还不跪下请罪?真当自己还是那个威风八面的将军?”他身后的随从也跟着鼓噪起来,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韩冲眉头微皱,正欲开口,却见赵泓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跪,甚至没有低头。他只是微微挺直了那伤痕累累的脊背,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王黼,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因为干渴和虚弱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清晨寂静的宫道上:
“王中丞。”赵泓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王黼的尖啸和随从的鼓噪,“赵某身戴枷锁,乃陛下所命,朝廷法度所缚。此身,此命,自有圣裁,自有公论。至于跪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黼那身刺眼的绯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赵泓上跪天地祖宗,中跪君王父母。王中丞……你,受得起我这一跪么?”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王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煞白,随即又涨成猪肝般的紫红。他指着赵泓,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羞辱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泓那平静的话语,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那话语里蕴含的力量,那份傲骨和坦荡,竟让他这堂堂御史中丞感到了窒息般的压迫。
韩冲眼中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异样光芒。他上前一步,挡在赵泓和王黼之间,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王大人,时辰不早,陛下还在偏殿等候。我等奉命押解人犯,不敢延误。请大人让路。”
王黼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着赵泓,又看看韩冲和他身后那些面无表情、手按刀柄的影阁武士,终究没敢硬拦。他猛地一甩袖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哼!”带着随从悻悻然退到一边,让开了道路。只是他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毒蛇般死死缠在赵泓的背影上。
脚镣再次发出沉重的哗啦声。赵泓迈开脚步,拖着那沉重的铁枷,一步一步,继续向前。阳光落在他佝偂却挺直的背影上,落在那身褴褛的囚衣和冰冷的镣铐上,也落在他脚踝处被铁环磨破、渗出的新鲜血迹上。那血迹滴落在光洁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暗红的印记,如同通往深渊的足迹。
前方,巍峨的宫门在望。巨大的朱漆门钉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巨兽的利齿。那门洞深邃幽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和希望。宫门两侧,披甲执锐的禁卫如同冰冷的雕像,森然肃立,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审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沉重的脚镣声,在宫门前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孤寂。
沉重的黑棺在宫门侧门接受着最为严苛的盘查。守卫的禁军统领,是个面色冷硬如铁的中年汉子,目光锐利如鹰隼。他亲自带人围着棺椁仔细查验,手指一寸寸敲打着厚重的楠木,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回音,鼻翼微动,嗅着可能存在的异味。
“开棺!”统领的声音毫无波澜,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璇玑夫人蒙着面纱,站在一旁,身体微微绷紧。何九抱着药箱,手指在箱底不易察觉地摩挲着。几个伪装成孝子贤孙的护卫,低垂着头,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军爷,使不得啊!”一个护卫头目,脸上挤出悲戚欲绝的神情,扑通一声跪在统领面前,声音带着哭腔,“我家老爷……是染了恶疾暴毙的!郎中说了,那病气……沾不得啊!这……这要是冲撞了宫里的贵人,小的们……小的们万死难辞其咎啊!”他一边哭诉,一边从袖中滑出一只沉甸甸的锦囊,极其隐蔽地往统领手里塞去。
统领的手猛地一翻,如同铁钳般扣住了护卫头目的手腕,眼神陡然变得无比凌厉:“放肆!宫禁重地,岂容尔等私相授受!”他一把甩开护卫头目的手,那锦囊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规矩就是规矩!抬下来,开棺查验!若有丝毫隐瞒,格杀勿论!”
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璇玑夫人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她身后的护卫,肌肉都绷紧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略显尖细、带着拖长尾音的声音响起:“慢着——”
只见一个身着深紫色太监服色的中年太监,在一群小太监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面皮白净无须,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正是皇帝身边颇为得用的首领太监之一,冯保。
冯保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禁军统领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王统领,好大的威风啊。”
王统领见到冯保,脸上的冷硬之色稍敛,抱拳道:“冯公公,职责所在,不敢疏忽。”
“嗯,尽忠职守,自然是好的。”冯保慢悠悠地踱到棺椁前,伸出保养得宜、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棺盖上那道新鲜的箭孔,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只是……这棺椁,是咱家奉了上谕,特意关照过的。里面装的是什么,咱家心里有数。王统领如此较真,莫非是信不过咱家?还是……信不过宫里的意思?”
他声音不高,语气也平淡,但话里的分量却重逾千斤。王统领的脸色瞬间变了变,眼神闪烁。奉上谕?关照过?他猛地想起之前影阁那边似乎确实有过一道语焉不详的密令。他看了看冯保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又看了看那口透着诡异气息的黑棺,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下官不敢!”王统领抱拳躬身,声音低了下去。
“不敢就好。”冯保收回手,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扫过璇玑夫人蒙着面纱的脸,在她染血的衣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查还是要查的,毕竟规矩嘛。不过嘛……”他拖长了音调,对身后的小太监挥挥手,“你们几个,仔细看看这车架、这些‘孝子贤孙’身上有无夹带违禁之物便是了。至于这棺椁……既是‘恶疾’,沾染了晦气,冲撞了天颜反倒不美。王统领,你说是不是?”
“是,公公明鉴。”王统领如蒙大赦,连忙应道。
检查的重点立刻转移。禁军士兵们开始仔细搜查送葬的车辆、护卫的包裹和身体。冯保则踱步到璇玑夫人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夫人……这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
璇玑夫人微微屈身,隔着面纱,声音清冷平稳:“有劳公公挂念,为陛下办差,不敢言苦。”她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捏住了袖袋里那半枚冰凉的玉佩。
冯保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另一侧宫门的主通道上,沉重的脚镣声由远及近。赵泓在影阁武士的押解下,穿过高大的宫门门洞。门洞深邃,阳光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明暗分明的界限。当他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踏入这象征着至高权力中心的宫门之内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瞬间攫住了他。
脚下是平整如镜、光可鉴人的巨大金砖。头顶是高不可攀、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目光所及,是巍峨连绵、气象万千的重重殿宇楼阁,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如同流淌的黄金。一切都极尽宏伟、威严、庄重。这是他曾经无数次昂首挺胸、奉诏觐见的地方,是他曾立下赫赫战功、接受封赏的地方,也曾是他直言犯谏、触怒天颜的地方。
如今,他回来了。却是以阶下囚的身份,拖着耻辱的镣铐,踏着脚踝流出的鲜血。
强烈的反差如同巨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让那滚烫的东西落下。喉头一阵腥甜,被他强行咽下。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宫殿飞檐,看向更高远的天空。天空湛蓝,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这宫闱之下的一切污浊与血腥,都与它无关。这份澄澈的辽阔,像一剂清凉的药,稍稍抚平了他胸中翻腾的巨浪。恨意(对高俅)、担忧(对臻多宝)、坦然(对自己),种种情绪在他眼底深处激烈地碰撞、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继续向前,每一步踏在金砖上,都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血迹的脚印。宫道两侧,肃立的禁卫如同泥塑木雕,眼神空洞,仿佛眼前经过的只是一团空气。但那些角落、廊柱的阴影里,太监、宫女们匆匆一瞥的目光,却复杂得多。有好奇,有畏惧,有同情,有漠然,甚至有幸灾乐祸……这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刺探着他。
就在赵泓一行即将走到通往偏殿的岔路口时,对面宫道上,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正浩浩荡荡地迎面而来。
为首之人,身着深紫色蟒袍,腰束玉带,头戴七梁冠。他身材高大,面容方正,保养得宜的脸上,双眉浓黑如墨,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顾盼自雄,正是权倾朝野的太尉高俅。他步履沉稳,前呼后拥,所过之处,沿途的太监、宫女无不深深躬身,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那股久居人上、执掌生杀大权所形成的无形威势,如同实质的气场,沉甸甸地弥漫开来,将宫道上的空气都似乎压得凝固了。
高俅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就锁定了对面那个戴着沉重镣铐的身影。当他的视线扫过赵泓那身褴褛的囚衣、深陷的眼窝、遍体的伤痕,尤其是那断指和脚踝处刺目的血迹时,一抹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得意与狠戾的冷笑,如同毒蛇的獠牙,骤然浮现在他那张威严的国字脸上。
那笑容如此清晰,如此刺眼,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和对失败者彻头彻尾的践踏。
然而,这抹冰冷的笑容仅仅维持了一瞬。
就在高俅的目光掠过赵泓的脸庞时,他脸上的肌肉猛地一僵!因为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此刻正平静地、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愤怒、绝望、恐惧或者乞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如同暴风雨过后、吞噬了所有波澜的死海。那沉静之中,蕴含着一种难以撼动的力量,一种洞穿一切的清明,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高俅精心维持的威严和得意。他那抹志得意满的冷笑,如同被冻结在了脸上,瞬间凝固、僵硬。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隐隐的不安,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让他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
两股人流在通往偏殿的岔路口交汇、对峙。一边是前呼后拥、蟒袍玉带的当朝太尉,气势如虹;一边是镣铐加身、囚衣染血的前朝将军,形单影只。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令人窒息。所有随从、太监、禁卫,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下了目光,不敢直视这无声却惊心动魄的碰撞。
高俅脸上的僵硬只持续了短短一刹。他迅速恢复了那副睥睨一切的威严神态,甚至那丝冰冷的笑意也重新浮现在嘴角,只是眼神深处,那抹被意外刺出的阴霾却挥之不去。他轻哼一声,目光如同扫过尘埃般从赵泓身上移开,昂首挺胸,率先迈步,在随从的簇拥下,朝着偏殿方向行去。那份刻意的无视,比任何言语的羞辱都更加刺人。
赵泓依旧沉默,任由影阁武士推搡着,拖着沉重的镣铐,跟在高俅那一行煊赫队伍的后面。哗啦…哗啦…铁链拖地的声音,在死寂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偏殿,就在前方不远处。殿前宽阔的月台,此刻空旷得有些瘆人。汉白玉的栏杆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殿门紧闭,门前的巨大鎏金铜兽沉默地蹲踞着,狰狞的兽口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没有侍卫,没有太监,只有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死寂。仿佛这偏殿是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张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送葬的队伍和押解赵泓的队伍,几乎同时抵达了这片死寂的月台边缘。黑棺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像一块突兀的黑色墓碑。璇玑夫人和何九等人肃立在棺椁旁。高俅则在一群官员的簇拥下,站在月台靠近殿门的一侧,那些官员有他的亲信,也有几位须发皆白、面沉似水、身着简朴官袍的清流老臣。两拨人泾渭分明,中间隔着空旷的月台,如同隔着无形的鸿沟。空气凝重得如同铅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口黑棺和那个戴着镣铐的身影上,无声的角力在目光交汇处激烈碰撞。
璇玑夫人隔着人群,目光飞快地扫过赵泓。当看到他脚踝处磨破的血肉和那深陷的眼窝时,她的心猛地一揪,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更紧了。赵泓似乎心有所感,也朝她这边望了一眼。隔着面纱和人群,两人的目光在凝固的空气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只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担忧在彼此眼底传递。
就在这时,一直紧张地守在棺椁旁、耳朵几乎贴在棺壁上的何九,脸色猛地一变!他枯瘦的手指急促地敲击了一下棺盖边缘,发出一个只有璇玑夫人能懂的信号。
璇玑夫人心头剧震!她一步抢到棺椁头部位置,俯身凑近那个气孔,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多宝?多宝!撑住!听到没有!只差最后一步了!”
棺内,死寂一片。
臻多宝蜷缩在冰冷的夹层里,意识如同沉入最深、最粘稠的泥沼。刚才宫门盘查时的紧张、颠簸,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口中参片的效力早已消失殆尽,何九灌下的那碗猛药带来的灼热和力量,此刻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留下的是更深的冰冷和虚弱。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胸口像是压着万钧巨石,每一次心跳都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带着濒死的拖沓和沉重。
外面的一切声音——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呼吸声、甚至璇玑夫人那焦急的呼唤——都变得极其遥远,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幕。他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沉,沉入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之中。爹娘慈祥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带着温暖的笑意,向他伸出手。赵泓背上那道道狰狞的鞭痕,似乎也在黑暗中扭曲、模糊,渐渐淡去……
不……不能……赵大哥……他心中无声地嘶喊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念,想要抓住那即将消散的画面。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股无法遏制的腥甜猛地冲破了喉咙的封锁!
“噗——!”
一大口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鲜血喷溅在狭窄的棺壁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滋”声,也浸透了他捂在嘴上的布巾,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下巴流淌下来。
这口血,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软了下去,彻底瘫倒在冰冷的夹层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了一下,眼看就要彻底熄灭。
“不好!”棺外的何九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再无一丝血色!他猛地看向璇玑夫人,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决绝。
璇玑夫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看到了何九的眼神,那眼神告诉她——来不及了!臻多宝的气息,正在以可怕的速度断绝!
“九公!”璇玑夫人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何九再没有丝毫犹豫。他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探入药箱底部,指缝间已然夹住了三根最长、最粗、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银针!那针尖的蓝芒,透着一股妖异而危险的气息。他另一只手猛地按在棺椁头部位置,指尖灌注内力,如同热刀切黄油般,竟硬生生在坚硬的楠木棺盖上,无声无息地按出一个拇指大小的浅坑!
就在这千钧一发、璇玑夫人心神俱裂、何九即将施展禁忌之法的瞬间——
“噗嗤!”
一声沉闷、短促、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入肉声,极其突兀地从偏殿侧后方的宫墙阴影处传来!紧接着,是一声被强行扼杀在喉咙里的、极其短促的闷哼!
这声音在死寂的月台上,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响吸引,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高俅脸上的冷笑骤然凝固,眼神锐利如鹰隼般射向那片阴影。几位清流老臣眉头紧锁,面露惊疑。影阁武士和禁卫的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月台!
就在这所有人注意力被引开、电光火石的刹那!
何九眼中厉芒爆闪!他按在棺盖上的手指猛地一用力,三根闪烁着妖异蓝芒的长针,如同三道索命的幽电,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精准无比地刺透了那处被他内力软化的小坑,深深扎进了棺内臻多宝头顶的百会穴、颈后的风府穴,以及胸口膻中穴!
“呃啊——!”
棺内,臻多宝那具已经瘫软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贯穿,猛地向上弹起,后背重重撞在棺盖内壁上!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千万根烧红钢针同时刺入脑髓和心脉的剧痛,瞬间将他从濒死的深渊中硬生生拽了回来!这痛苦如此剧烈,甚至超越了死亡的界限,让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极度压抑的嘶吼,随即一切声音又被更深的黑暗和窒息般的痛苦吞噬。他大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身体在针尖带来的毁灭性刺激下剧烈震颤,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眼角,一行混着血色的泪,无声地滑落。
璇玑夫人猛地扑到棺椁旁,手掌死死按在棺盖上,感受着里面传来的、那微弱却疯狂挣扎的生命震颤,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抬起头,蒙面纱巾下露出的眼睛,赤红一片,充满了无尽的痛楚和焚天的怒火,死死地盯向高俅!
而此刻的高俅,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根本没看那口黑棺,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正死死钉在偏殿侧后方那片阴影处。刚才那声闷哼和利器入肉的声音,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计划核心!他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怎么回事?!”高俅的声音低沉,蕴含着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对着身边一个亲信官员低吼。
那官员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偏殿侧后方的阴影里,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声致命的闷响,只是所有人的幻觉。
就在这死寂与压抑即将达到顶点、空气绷紧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之时——
“吱呀——嘎——”
偏殿那两扇巨大的、沉重的、紧闭的朱漆殿门,从里面被人缓缓推开了。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在死寂的月台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如同某种巨兽苏醒的咆哮。殿内幽深的光景,随着门扉的开启,一点点展露出来。一股混合着沉水香和更古老、更冰冷气息的味道,从殿内无声地弥漫出来,瞬间笼罩了整个月台。
所有人的心脏,在这一刻都仿佛被那门轴声狠狠攥紧!
一个身着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神情肃穆的老太监,出现在缓缓开启的门缝之中。他目光如同古井寒潭,毫无波澜地扫过月台上形形色色、心思各异的人群——扫过那口透着不祥气息的黑色棺椁,扫过棺椁旁面纱染血、眼神赤红的女子,扫过镣铐染血、形容枯槁却挺直如松的囚徒,最后,落在脸色铁青、蟒袍无风自动的高俅身上。
老太监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月台上:
“陛下驾到——”
“宣,人犯赵泓,证人臻多宝……上殿觐见!”
最后四个字落下,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