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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阁死牢,地底深处,连时间都浸透了腐朽与绝望。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沉甸甸压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那是无数种污秽气息的混合: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伤口腐烂发出的甜腻恶臭,粪便尿液积年的骚臊,潮湿石壁上渗出的阴冷霉味,还有铁器本身那股永远洗不掉的冰冷锈腥。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裹了铁锈的腐肉,沉重地坠入肺腑深处。

沉重的铁链摩擦石地的声音,刺耳地割裂着死寂,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仿佛每一次拖动,都在刮擦着生者所剩无几的魂魄。偶尔,不知从哪个黑暗角落,会飘来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呻吟,虚弱得如同游丝,却又蕴含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甫一发出,便迅速被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吞噬,不留痕迹。唯有墙角石缝里渗出的水珠,滴答、滴答……在死寂中凿出空洞的回响,单调得足以逼疯最坚韧的神经。

臻多宝被悬吊在刑架中央,两条胳膊被碗口粗的铁链高高吊起,脚尖勉强能触到冰冷湿滑的石地。他垂着头,乱发凝结着暗红的血块,遮住了面孔。曾经挺拔的身躯此刻只剩下一副勉强挂着皮肉的骨架,每一寸皮肤都布满了狰狞的伤痕:鞭痕交错叠压,皮开肉绽,露出底下暗红的血肉;烙铁留下的焦黑印记深可见骨,边缘翻卷着惨白的死皮;夹棍和拶指留下的深紫色瘀痕遍布四肢关节,肿胀变形,像一个个丑陋的瘤子。鲜血早已流干,只在皮肤表面凝成一层粘稠发亮的黑紫色硬痂。

影阁的指挥使,阎无赦,像一尊用生铁和寒冰铸成的恶鬼雕像,矗立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边缘。灯光艰难地刺破一小片黑暗,勾勒出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以及身上玄黑色、绣着狰狞獒犬的官服。那獒犬的利齿在油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微光,如同他此刻的眼神。

“臻少卿,”阎无赦的声音低沉平缓,像一把钝刀在粗粝的石头上反复刮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渗骨的寒意,“骨头再硬,硬得过影阁的‘百炼钢’?铁打的汉子,到了这里,也得化成绕指柔。何苦?”他向前踱了一步,沉重的皂靴踏在湿漉漉的石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却如同惊雷。他从旁边烧得通红的炭盆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根细长的烙铁。铁尖被烧成了骇人的橙红色,滋滋作响,散发出皮肉烧焦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那灼热的光亮,刺得人眼睛生疼。

阎无赦将那烙铁缓缓递近臻多宝低垂的脸颊。灼人的热浪瞬间蒸腾起臻多宝发梢和皮肤上残存的血痂水汽,发出细微的“嗤嗤”声。皮肤下的肌肉因这逼近的毁灭性高温而本能地剧烈抽搐、绷紧。

“说,东西在哪儿?”阎无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诱惑和威胁,“说出来,给你个痛快。你保全了家人,我阎某人,也敬你是条汉子。”

臻多宝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沾满血污的乱发缝隙间,一双眼睛缓缓睁开。那眼睛深陷在青紫肿胀的眼眶里,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浑浊不堪,瞳孔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将油灯投来的微弱光芒尽数吞噬,只余下死水般的漠然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讥诮。

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喉咙里滚过一阵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咕噜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狗……獒犬……”声音微弱如蚊蚋,却被死牢的寂静放大了无数倍。

阎无赦握着烙铁的手猛地一顿,那张终年如寒冰覆盖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毒蜂蜇中的狰狞。羞辱!这垂死的阶下囚,竟还敢用他官服上的獒犬来讽刺他!一股狂暴的戾气猛地冲上阎无赦的头顶,烧毁了他最后的耐心。

“找死!”一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从阎无赦牙缝里挤出。

他手臂肌肉贲张,那烧红的烙铁带着一股灼焦空气的恶风,猛地戳向臻多宝裸露的胸膛!不是试探,不是威慑,是要彻底将这块顽石烧穿、碾碎!

“滋啦——!”

皮肉被瞬间烧焦的恐怖声响在死牢中骤然炸开,盖过了所有滴水声和呻吟。一股浓烈刺鼻、带着蛋白质焦糊味的白烟猛地腾起。臻多宝被吊起的身体猛地向上反弓,像一条被投入滚油的活鱼,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极限的痛苦中疯狂痉挛、抽搐!喉咙深处爆发出一连串非人的、短促而剧烈的“嗬嗬”声,那是声带在剧痛下撕裂的悲鸣。汗水、血水混合着无法控制的涎水,从他被剧痛扭曲的下颌疯狂滴落。

然而,这撕心裂肺的剧痛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臻多宝那反弓绷紧到极限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软塌塌地垂落下来,仅靠铁链悬挂着。头再次深深地垂了下去,乱发彻底遮住了脸。胸膛上,一个焦黑冒烟的烙印正狰狞地宣告着胜利,皮肉碳化,边缘微微卷起。

他彻底昏死了过去。除了那烙印处还在极其微弱地抽搐,整个人如同破败的棉絮,再无声息。

阎无赦死死盯着那具无声无息、只剩微弱起伏的躯体,胸膛剧烈起伏,握着烙铁柄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烙铁尖端的红光映在他眼中,却燃不起一丝得逞的快意,只有一片更加阴鸷、更加深不见底的冰冷黑暗。他像一头被猎物临死前轻蔑眼神激怒却又无处发泄的困兽。

“泼醒!”阎无赦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摩擦,刺耳地刮过死牢的墙壁。

冰冷刺骨、散发着浓重腥臊恶臭的脏水,被一个狱卒用破木桶狠狠泼在臻多宝头上。水花四溅,混着血污流下,却没能唤醒那具躯体分毫。

“大人……”旁边一个佝偻着背、脸上带着谄媚又畏惧神情的书吏,小心翼翼地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阎无赦的怒火,“这……已经两天两夜了,水米未进,全凭一口气吊着。再上大刑……怕是……怕是真熬不过今晚了。高相爷那边要的是活口……问出东西的下落……”

阎无赦猛地侧过头,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死死钉在书吏脸上。书吏吓得浑身一哆嗦,剩下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废物!”阎无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浓浓的血腥气。他狠狠地将手中冷却变黑的烙铁掷回通红的炭盆里,溅起一片火星,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死牢中激起回音。

“看好他!不准死!”阎无赦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扫过刑房内所有噤若寒蝉的狱卒和书吏,“吊着命!用参汤,用最好的金疮药!他必须活着!活到开口那天!”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垂死的人形,猛地一甩玄黑色的袍袖,裹挟着一身未散的暴戾和血腥气,大步流星地踏出刑房。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通道里微弱的光线,也隔绝了所有生机。

死牢重新陷入一片粘稠、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黑暗。只有炭盆里残留的几点暗红炭火,如同垂死野兽的眼,不甘地、微弱地闪烁了几下,最终也彻底熄灭。冰冷的绝望,无声地蔓延。

臻多宝的意识,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冰冷的黑暗泥沼中沉沉浮浮。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每一丝清明。那烙铁灼烧的剧痛,深入骨髓,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焦黑,带来一阵濒死的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极深的海底挣扎着上浮,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了纯粹的黑暗。不是牢房里的油灯,而是记忆深处,一道穿透尘封岁月的光束。

那是……十年前?抑或更久?

画面模糊晃动,带着记忆特有的昏黄暖意。地点是汴京最繁华的御街西侧,一家门脸不大、却透着百年老店沉稳气韵的“博古斋”。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上好木料、陈年纸墨和淡淡檀香混合的独特气味,令人心安。

年轻的臻多宝,身着簇新的七品官服,青涩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中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站在高大的紫檀木多宝格前,指尖拂过一件件古玉、青铜器皿,目光却落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那里,静静躺着一方砚台。

砚台形制古朴,非石非玉,色泽灰黄,质地显得粗糙,毫不起眼。砚池边缘甚至有几处天然的凹凸,像是顽石未经雕琢的痕迹。它被随意地摆在一堆更显廉价的瓷瓶瓦罐中间,落满了薄薄的灰尘。

“掌柜的,”臻多宝的声音带着初入仕途的年轻官员特有的清朗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此砚……看着倒有几分古拙意趣,不知是何材质?作价几何?”

博古斋的掌柜,是个须发花白、眼神却依旧精明的老者,姓周。他捋着山羊胡,瞥了一眼那方灰扑扑的砚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市侩的笑意取代:“哟,大人好眼力!这砚……说来也是奇物,乃是一块‘火泥’,据传是前朝古窑塌陷,泥胚经地火煅烧千年不化而成,质地坚硬异常,磨墨极润。就是……模样粗陋了些。大人若喜欢,十贯钱拿去便是。”他报了个不高不低的价格,试探着这位年轻官员的兴致。

臻多宝拿起砚台,入手沉甸甸的,远超寻常石砚的分量。指尖拂过那些粗糙的凹凸,触感粗粛却隐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他翻看砚底,那里没有任何铭刻,只有岁月留下的自然痕迹。他沉吟片刻,嘴角泛起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笑意,如同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微风。

“十贯……确是古物,值此价。”臻多宝点点头,爽快地付了钱。他没有多问一句关于这砚台来历或妙用的话,仿佛只是买了一件普通的、合眼缘的文房摆设。他付钱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的从容。

“周掌柜,”臻多宝将砚台小心地收入一个普通的青布包袱中,状似无意地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老者脸上,“听闻博古斋信誉百年,童叟无欺。此砚甚合吾意,日后若有同好问起此物出处,还望掌柜的……”

周掌柜何等精明,立刻拱手笑道:“大人放心!小老儿开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信’字。此砚大人既已购得,便是大人心爱之物。旁人问起,小老儿只道从未见过此物便是!”他浑浊的眼中,那抹精光再次一闪而逝,郑重地承诺道。

臻多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抱着那青布包袱,转身融入了御街熙攘的人流之中。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背影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笃定。

记忆的画面陡然破碎!

刺骨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猛地扎进臻多宝的意识深处,将他从十年前的阳光暖意中狠狠拽回现实的地狱!喉咙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上来,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伤口,带出更多的血沫,溅落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

“咳…咳咳…嗬……”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张着嘴,贪婪地、破碎地喘息着。沉重的铁链随着他身体的痉挛发出哗啦啦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昏厥,是身体最后的保护。然而此刻,剧痛和窒息联手撕碎了这层屏障,将他无情地钉回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里,钉在影阁死牢这绝望的刑架之上。

他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仿佛灌满了铅的头颅。粘稠凝结着血污的乱发沉重地垂落,露出他深陷的眼窝和那双浑浊不堪、却燃烧着最后一点微弱火焰的眼睛。视线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眼前晃动的人影轮廓。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步履蹒跚地靠近刑架。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满是油腻污渍的杂役号衣,身形枯瘦如柴,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和污垢,一双眼睛浑浊无神,嘴角还挂着痴傻的涎水。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木桶,散发着劣质粟米饭和咸菜混合的、令人毫无食欲的馊味。

是老哑头。死牢里负责给犯人送饭、倒马桶的杂役。没人记得他的真名,只知道他三年前被丢进影阁做苦役时就是个哑巴,还有点疯疯癫癫,整天对着墙壁自言自语,或是痴痴傻笑。狱卒们心情好时赏他半个冷馒头,心情不好就拳打脚踢,把他当成一个会喘气的垃圾。他在这死牢的最底层,像阴沟里的老鼠般活了三年,无声无息,被所有人彻底忽视。

老哑头提着饭桶,踉踉跄跄地走到刑架前。他似乎被臻多宝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声惊扰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孩童般的惊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嘶哑声音。他像是害怕眼前这个血淋淋的“怪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破草鞋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吧唧”一声轻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老哑头似乎被自己后退的脚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枯瘦的身体像一捆腐朽的柴禾,直直地向前扑倒!他手中提着的那个破旧饭桶脱手飞出,桶里稀薄的粟米粥和几片烂咸菜,连同桶底一些粘稠的残渣秽物,劈头盖脸地泼溅出来!

“哗啦——!”

粘稠、散发着馊臭的粥液和秽物,一部分泼在了臻多宝悬吊着的、伤痕累累的小腿上,更多的则溅在了老哑头自己身上和他扑倒的地面上。一片狼藉。

“嗬!嗬嗬!”老哑头摔倒在地,发出惊恐痛苦的嘶哑叫声,手舞足蹈,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挣扎着,试图爬起来,双手在满地粘稠的污秽中胡乱扒拉着。他的动作笨拙而慌乱,溅起的污点甚至甩到了几步外一个看守狱卒的靴子上。

“妈的!老不死的瘟货!”被污物溅到的年轻狱卒嫌恶地跳开一步,看着自己靴子上的污渍,怒火中烧。他骂骂咧咧地大步上前,抬脚就狠狠踹向在地上挣扎的老哑头!

“砰!”

那一脚结结实实踹在老哑头的肋下,发出沉闷的声响。老哑头整个人被踹得蜷缩起来,像只虾米,发出更加凄厉、破碎的“嗬嗬”声,身体痛苦地扭动着。

“滚起来!收拾干净!再弄脏老子靴子,扒了你的皮!”狱卒恶狠狠地咒骂着,又厌恶地看了一眼被秽物溅到的臻多宝,“妈的,晦气!真他妈晦气!”他啐了一口浓痰,转身走向刑房门口,显然不想再靠近这片污秽之地。另一个狱卒抱着膀子靠在远处的石柱上,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嘴角挂着嘲弄的冷笑,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刑房内只剩下臻多宝粗重痛苦的喘息、老哑头压抑的嘶鸣和地上秽物散发的馊臭气味。

就在这时!

蜷缩在地上、痛苦扭动的老哑头,趁着身体翻滚的角度正好背对着远处那个靠墙狱卒的视线死角,他那双一直浑浊痴傻、布满惊恐的眼睛,猛地抬起!

那眼神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刺破了所有的伪装!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痴傻和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燃烧到生命尽头的决绝!他死死盯住臻多宝低垂的脸,嘴巴极其轻微地开合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口型却异常清晰:

‘博古…火泥…’

臻多宝垂着的头颅猛地一震!那双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浑浊不堪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撕裂的光芒!如同在无边的永夜里,骤然看到了一颗几乎被遗忘的星辰!博古斋!火泥砚!那个尘封在记忆深处、连他自己都几乎以为只是心血来潮的伏笔……

十年!整整十年!它竟然……真的被启动了?在这个最不可能的时刻,以这种方式?!

巨大的冲击让臻多宝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爆裂!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嘶吼。他艰难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只有那低垂的乱发,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老哑头浑浊的眼中,那点决绝的光芒骤然亮到了极致,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的爆燃!他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依旧维持着,嘴里还在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沾满污秽的手,却借着身体的掩护,猛地伸向自己破旧油腻的裤腿内侧!

那里,有一个用粗针线潦草缝补过的破口。他的手闪电般探入破口内侧,狠狠一抠!指尖传来皮肉被撕裂的剧痛,但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一把抓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被一层薄薄的、带着暗红血色的油纸紧紧包裹着,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某个更大的册子上强行撕下的残片。油纸外面,还沾着从他裤腿破口内侧抠下来的、新鲜温热的、粘稠的血液!

就在臻多宝的视线被老哑头佝偻的身体挡住,远处那个靠墙的狱卒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目光似乎要扫过来的瞬间——

老哑头猛地扑向那个倾倒的饭桶!他像是要急切地收拾自己造成的混乱,沾满污秽和鲜血的手,慌乱地抓住饭桶边缘,试图把它扶正。就在他抓住桶沿、身体前倾的刹那,那只握着油纸包裹的手,如同鬼魅般,快得只剩一道残影,闪电般探向饭桶内壁!

那饭桶内侧,靠近桶底边缘的地方,有一道极其隐蔽、因长期使用和木质腐朽形成的细小裂缝。裂缝边缘被污垢填满,毫不起眼。

“噗!”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忽略的、如同手指戳入烂泥的声音响起。老哑头那只沾满血和污物的手,连同那个小小的油纸包裹,狠狠地从那道裂缝塞了进去!包裹被精准地卡在了饭桶内壁的夹层缝隙深处,外面只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被污物迅速掩盖的暗红色指痕。

完成这一切,老哑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身体彻底瘫软下去,靠在倾倒的饭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重新变得呆滞、浑浊,只剩下纯粹的痛苦和茫然。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臻多宝濒死幻觉中的一个荒诞片段。

“妈的!磨蹭什么!”门口那个被污了靴子的狱卒又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看到老哑头还瘫在地上,对着烂掉的饭桶发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死哑巴!还不快收拾了滚出去!等着老子再赏你一脚?”

老哑头像是被这吼声吓得一个激灵,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嗬嗬”声,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爬起,不顾身上的污秽,费力地将倾倒的饭桶扶正,又笨拙地用手去捧地上黏糊糊的粥饭和秽物,胡乱地往桶里塞。他的动作迟缓、笨拙,充满了疯傻之人的狼狈不堪。

臻多宝的头颅再次无力地垂了下去,乱发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胸膛那焦黑的烙印,在极其微弱地起伏着。他闭着眼,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精神集中在感知上。

他听到老哑头笨拙收拾秽物的窸窣声,听到狱卒不耐烦的催促和咒骂,听到那破旧饭桶被老哑头重新提起时,桶底夹层里,那薄薄纸页被木桶内壁挤压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如同枯叶碎裂般的声响。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臻多宝濒死的心头!

成了!那染血的、沾着老哑头皮肉碎片的铁证,被塞进了这肮脏饭桶的夹缝!它即将被带出这铜墙铁壁的影阁死牢!

巨大的希望如同狂潮般瞬间淹没了臻多宝,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窒息。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冰锥般的寒意!老哑头……他暴露了!那电光火石间眼神的交流,那精准得可怕的行动,只要阎无赦事后稍加盘查这饭桶的去向,或者仔细搜查老哑头……

臻多宝不敢想下去。他垂在身侧、被铁链锁住的手指,因极度的激动和恐惧,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早已溃烂的血肉里,带来一阵新的、麻木的刺痛。

老哑头终于将地上的污秽勉强捧回了破桶里,桶沿和外面依旧沾满了粘稠的脏污。他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抓着桶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不敢再看任何人,踉踉跄跄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刑房外挪去。那破旧的饭桶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吱呀声,如同垂死的叹息。

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深渊的边缘。

臻多宝的心,随着那饭桶吱呀远去的声音,一点点沉下去,沉入无底的冰窟。他几乎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死亡的气息。

老哑头提着那肮脏沉重的饭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影阁死牢幽暗曲折的回廊里。浑浊的油灯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他佝偻变形的巨大影子,摇晃不定,如同鬼魅。他喉咙里依旧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音,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布满污垢的石板地,身体因为刚才那一脚和长久积压的恐惧而微微颤抖。这副模样,与三年来那个任人欺凌的疯哑杂役毫无二致。

穿过几道厚重、由不同狱卒把守的铁栅门,每一次,守门的狱卒都嫌恶地捂住口鼻,挥手让他快滚。饭桶散发出的恶臭,是他最好的通行证。他顺利地走出了关押重犯的核心区域,来到了相对“外围”的杂役通道。这里通向影阁后门,连接着外面一条狭窄、堆满垃圾和泔水的死胡同。

后门由两个抱着长枪、昏昏欲睡的兵丁把守。看到老哑头提着桶出来,其中一个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滚滚!臭死了!”另一个则干脆背过身去,懒得看。

老哑头“嗬嗬”地应着,笨拙地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蹒跚地挪了出去。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影阁内部那令人窒息的腐朽和血腥。

外面,是汴京城一个极其普通的、被人遗忘的角落。狭窄的巷道,两侧是高耸的、布满苔藓的青砖墙。空气中弥漫着垃圾、泔水、还有不远处汴河支流散发的淤泥气息。月光艰难地从狭窄的天空缝隙中漏下一点惨白的光,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满是污水的地面。

老哑头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走向巷子深处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他拖着脚步,走到一个相对避风的墙角。这里堆着一些破损的箩筐和废弃的砖石,月光被高墙挡住,一片浓重的阴影将他吞没。

他停了下来。

一直佝偻的身体,在这一刻,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挺直了。那动作带着一种生疏的、仿佛骨骼都在呻吟的滞涩感,却又透出一种久违的、被强行压抑了太久的尊严。他轻轻地将那污秽不堪的饭桶放在墙角相对干燥的地面上。

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面朝着影阁那扇紧闭的、如同怪兽巨口的后门方向。

他抬起一只手,那只刚刚塞入铁证、沾满血污和秽物的手。他没有去擦,反而用另一只手,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拂开自己额前乱糟糟、沾满污垢的花白头发。

月光吝啬地移动了一寸,恰好照亮了他抬起的脸。

脸上所有的痴傻、恐惧、痛苦、茫然……如同潮水般褪去。那双浑浊了三年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两颗被寒潭之水洗过的星辰,清澈、锐利、燃烧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火焰。那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完成了毕生使命的坦然。

他静静地望着影阁那扇门,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无声的告别,一种刻骨的轻蔑,一种穿透了三年非人折磨的最终解脱。

他猛地抬起那只沾满污血的手,五指张开,然后狠狠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

“嗬——!”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却又仿佛用尽了全部生命力量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不再是模仿哑巴的破碎音节,而是清晰、短促、充满了某种古老仪式般的决绝!如同孤狼啸月最后的绝唱!

吼声未落,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光芒骤然熄灭。挺直的身躯如同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软地、无声地沿着冰冷的墙壁滑落下去。最终,蜷缩在墙角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月光重新被高墙遮蔽,黑暗彻底吞没了那具枯瘦的躯体。只有那只紧握的、嵌入掌心的拳头,在黑暗中凝固成一个永恒的姿势。

巷子里,只剩下垃圾堆里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和远处汴河若有若无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极其普通、没有任何徽记的青幔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这条肮脏的死胡同。车辕上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车夫。

马车在巷口停下。一个同样穿着深色不起眼布衣、动作却异常矫健敏捷的身影,如同狸猫般从车上跃下,迅速闪到墙角老哑头的尸体旁。他蹲下身,极其迅速地检查了一下鼻息和脉搏,确认人已死去。目光飞快地扫过尸体紧握的拳头和旁边那个污秽的饭桶,眼神凝重。

他没有触碰尸体,而是小心翼翼地提起那个破旧饭桶,动作轻捷地回到马车旁,将桶递进微微掀开的车帘内。里面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稳稳接过。

随后,那身影迅速返回墙角,从怀中掏出一块浸透了某种浓烈油脂的粗布,动作麻利地覆盖在老哑头的尸体上。火光一闪,粗布瞬间被点燃,幽蓝的火焰猛地腾起,迅速吞噬了那蜷缩的枯瘦身影,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和皮肉焦糊的恶臭。

火光映照着放火者毫无表情的脸,他冷静地看着火焰蔓延,直到确认尸体被完全覆盖,才迅速起身,退回马车。

青幔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这条黑暗的巷子,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墙角一堆迅速燃烧、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焰,以及火焰中那具正在化为焦炭的、无人知晓姓名的躯体。火光跳跃着,在两侧高耸的墙壁上投下扭曲舞动的影子,如同地狱的群魔在无声狂欢。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是这条死胡同里唯一的安魂曲。

夜,已深沉如墨。

汴京西北隅,紧邻着巍峨皇城,坐落着占地广袤的魏王府。高墙深院,重檐叠嶂,在浓重的夜色中沉默着,如同蛰伏的巨兽。府内大多数地方早已熄了灯火,唯有后花园深处,一座名为“静心斋”的独立书楼,二层还透着一线昏黄的光晕。

书斋内,陈设古朴厚重,透着一股沉淀了岁月的清冷气息。紫檀木的书架顶天立地,摆满了经史子集和卷宗。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的冷冽香气和旧书纸特有的微涩味道。一盏造型简洁的青铜雁足灯放在宽大的紫檀书案一角,灯芯被拨得很亮,跳跃的火光将书案前一个高大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身后挂着一幅《江山雪霁图》的墙壁上。

魏王赵琛,当今官家赵泓的亲皇叔,先帝最倚重的胞弟。他并未穿着亲王的蟒袍常服,只一身深青色的家常直裰,腰间束着一条墨玉带。虽已年近六旬,鬓角染霜,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清癯,眉骨高耸,一双眼睛在灯火映照下,深邃沉静,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阅历和智慧,也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忧思。此刻,他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窗外是王府精心打理的花园,假山池沼在月光下显出朦胧的轮廓,寂静无声。然而这份寂静,却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王爷,”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声音在书斋角落响起。说话的是个身着深灰色宦官服饰的老者,面白无须,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正是赵琛最信任的贴身老内侍,陈槐。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久居深宫磨砺出的谨慎,“亥时三刻了。您该安歇了。这些日子,您忧思过甚……”

赵琛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仿佛要穿透这王府的高墙,看清整个汴京城下涌动的暗流。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书斋里显得格外沉重:“安歇?槐翁啊,这龙椅上的风,越来越冷了。高俅……他的爪子,伸得太长了。枢密院、三衙、御史台……如今连这皇城之内,也快成了他的囊中之物。陛下他……”赵琛的话语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那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陈槐垂下眼睑,低声道:“官家仁孝,只是……终究年轻了些。身边又……”他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皇帝赵泓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登基以来,朝政大权几乎被高俅架空,身边充斥着眼线。

就在这时,书斋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随即是两短一长、带着特殊韵律的叩门声。

赵琛和陈槐的目光瞬间同时锐利地投向门口!这是他们最核心、最隐秘的传递紧急消息的暗号!

“进来!”赵琛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王府低级护卫服饰、面容精悍的年轻汉子闪身而入,迅速反手关上门。他正是赵琛暗中培养的心腹死士之一,赵七。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风尘,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刀锋。他手中紧紧抓着一个用普通粗麻布包裹着的、形状不规则的物件,那麻布上,赫然洇染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血迹浓重,甚至能看出部分手印的轮廓。

“王爷!陈公公!”赵七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和压抑而微微发颤,“东西……东西带回来了!从影阁……最深处!”

“影阁?!”赵琛和陈槐的脸色同时剧变!那个地方,如同龙潭虎穴,进去的人,几乎没有能活着出来的!更别说带出东西!

“如何带出的?人可安全?”陈槐一步上前,声音急促而凝重。

赵七眼中瞬间掠过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他低下头,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送东西出来的……是老哑头……他……他没了!用自己的命……在影阁后巷……点了自己……尸骨无存!”他艰难地说完,双手将那个沾满血污的麻布包裹高高捧起,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老哑头……”赵琛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神震动。那个在影阁装疯卖傻三年的棋子!他记得这个名字,是他当年亲手布下的暗桩之一!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悲怆和怒火。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绝。

他上前一步,没有犹豫,直接接过了那个沉甸甸、带着浓郁血腥气和死亡气息的包裹。麻布入手冰凉粘腻,那大片干涸的暗褐色血迹,像一块沉重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颤。

“起来说话。”赵琛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捧着包裹,转身走向宽大的紫檀书案。

陈槐立刻快步上前,手脚麻利地将书案上原本摊开的书卷、笔砚迅速移开,清理出一大片光滑的桌面。赵七也站起身,退到一旁,胸膛依旧剧烈起伏着,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包裹。

赵琛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放在书案中央。他伸出双手,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缓缓地、一层层地剥开那沾血的粗麻布。

一股混杂着血腥、污秽、汗水和纸张霉变的复杂气味瞬间在书斋内弥漫开来。麻布里面,赫然是那个影阁死牢里污秽不堪的破旧饭桶!桶壁上还沾着干涸的粟米粥和秽物残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馊臭味。

赵琛和陈槐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仿佛那恶臭不存在。他们的视线,死死锁定在饭桶内壁靠近桶底边缘的那道不起眼的裂缝处。

赵琛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稳定,探入那道裂缝。指尖传来木质腐朽的粗糙感和粘腻的污垢感。他摸索着,极其小心地抠挖着。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小片异常的东西!坚韧、带着一点厚度!

他屏住呼吸,用指尖最细微的力量,一点点地将那东西往外勾。

出来了!

那是一小叠被紧紧折叠、揉压在一起的纸片!纸张本身是上好的宣纸,但此刻已被血污浸透了大半,边缘被撕扯得如同犬牙交错,有些地方粘连在一起。纸片外面,还包裹着一层被血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薄油纸。

赵琛小心翼翼地将这叠沾满血污、散发着恶臭和血腥气的纸片放在书案上。陈槐立刻递上一柄小巧的银刀和一块浸湿了清水的洁白棉巾。赵琛先用银刀极其小心地剥开粘连的油纸碎片,然后用棉巾最干净的一角,蘸着清水,一点一点,如同修复稀世珍宝般,轻柔地擦拭着纸片上的污垢和血渍。每一下擦拭,都带着千钧的谨慎。

灯光下,被擦拭过的纸片边缘,露出了墨迹。

第一片,上面是几个断断续续的字:“…州军饷…三十万贯…腊月…转运青州…高府…”

第二片:“…密州海防图…副本…价…金三千两…交割…北地…萧氏…”

第三片字迹稍多,也更触目惊心:“…甲胄三千具…强弩五百…弓矢无算…借道…河东…入西夏…‘岁赐’之名…实资敌国…高俅手令印鉴为凭…”

随着一片片被血污浸染、边缘残破的纸片在赵琛手中被拼凑、清理、辨识,书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琛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最初只是指尖细微的颤动,很快蔓延到整个手掌,继而连带着手臂都开始无法抑制地抖动!他猛地伸出左手,死死抓住自己颤抖的右手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试图稳住它,却徒劳无功。

那纸片上每一个被擦出来的墨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军饷!三十万贯!那是本该发给戍边将士、保家卫国的血汗钱!竟然被堂而皇之地转运到了高俅的老巢青州?!密州海防图!国之门户,沿海布防的命脉!竟然被当作货物,卖给了北方的辽国萧氏?!还有甲胄!强弩!弓矢!国之重器!竟然以“岁赐”之名,源源不断地流入敌国西夏?!每一样,都足以动摇国本!每一样,都沾满了将士和边民的血泪!

而这一切的源头,那纸上清晰无误地指向一个名字——高俅!那个权倾朝野、在朝堂上一呼百应、在皇帝面前道貌岸然的太尉!那上面甚至还有疑似他手令的印鉴摹本!虽然模糊,但那独特的纹路和“俅”字半边,却如同毒蛇的獠牙,清晰可见!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赵琛口中喷涌而出!殷红的血点如同梅花,瞬间溅洒在书案上那几片刚刚清理出来的血污账页上,也染红了他胸前的深青色衣襟!

“王爷!”陈槐和赵七同时惊呼,抢步上前搀扶。

赵琛却猛地一挥手,拒绝了他们的搀扶。他身体晃了晃,一手死死撑住沉重的紫檀书案边缘,指骨因用力而咯咯作响。另一只手,颤抖得更加剧烈,却依旧死死攥着那几片染血的纸页!他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金纸,唯有嘴角残留着一抹刺目的鲜红。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被至深信任彻底背叛后撕裂般的痛楚,是看到江山社稷被蛀虫啃噬的锥心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破旧的风箱,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账页上“高俅”两个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烧穿、碾碎!

“贼子!国贼!!”一声低沉到极致、却蕴含着滔天怒火的嘶吼,终于从赵琛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那声音压抑扭曲,如同受伤的猛兽在洞穴深处的咆哮,震得书斋内的灯火都为之摇曳!“先帝……先帝啊!!”他猛地仰起头,望向虚空,眼中瞬间蓄满了浑浊的泪水,那泪水滚烫,混合着嘴角的血迹蜿蜒而下,“您托付的……托付的江山……竟被此獠……蛀蚀至此!!臣弟……臣弟有愧!有愧啊!!!”悲愤的怒吼在书斋内回荡,带着无尽的痛悔和苍凉。

陈槐已是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泣不成声:“王爷!保重!保重贵体啊!江山……江山还需王爷啊!”

赵七也早已泪流满面,死死咬着牙关,拳头紧握,指甲深陷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毯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通红的眼睛,悲愤欲绝地望着自己敬若神明的王爷。

赵琛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仿佛那一声悲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踉跄后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在身后的紫檀圈椅里。圈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的剧痛如同刀绞。他闭上眼,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先帝的面容——那张威严中带着疲惫,临终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将年轻的新君和这万里河山托付给他的兄长!

“琛弟……泓儿……江山……朕……交给你了……”

那嘱托言犹在耳,重逾千斤!而如今……赵琛痛苦地睁开眼,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一片狼藉、沾满新旧血污的纸页碎片。这就是他守护的结果吗?这就是他交给兄长的答卷吗?

不!绝不止于此!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沉凝的火焰,在他眼底深处燃烧起来,压过了方才的剧痛和悲愤。他缓缓抬起那只依旧沾着自己血迹的手,伸向腰间。

指尖触碰到一块温润坚硬的东西。

那是系在他墨玉腰带内侧的一块玉佩。玉佩不大,羊脂白玉,雕琢着简朴的云龙纹。入手温润细腻,带着人体的暖意。这是当年他获封亲王时,皇兄亲手所赐。龙纹环绕着一个古朴的“琛”字。

赵琛颤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玉佩上那熟悉的纹路和刻字。冰冷的玉石,却仿佛带着先帝手掌的温度,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力量,顺着指尖,流入他几乎被愤怒和绝望撕裂的心脉。

皇兄……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王府的重重屋宇,投向了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紫宸殿。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年轻身影——他的侄子,官家赵泓。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苍白和怯懦,眼神躲闪,在高俅面前如同惊弓之鸟。他甚至能想象到,此刻的赵泓,或许正因一点风吹草动而在寝宫中瑟瑟发抖,被高俅安插的宦官宫女环绕着,如同金丝笼中的囚鸟。

一股混杂着怜惜、痛心和无比沉重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琛。

这江山,这风雨飘摇、内里已被蛀空的江山,这坐在龙椅上瑟瑟发抖的年轻君王……

赵琛摩挲玉佩的手指,猛地收紧了!将那温润的玉石死死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

他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冰冷如铁的决心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苍凉。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跪在地上悲泣的陈槐,扫过泪流满面、悲愤填膺的赵七。

书斋内死一般寂静,只有青铜雁足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赵琛粗重而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声。那呼吸声,沉重如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从灵魂尽头挤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书斋冰冷的地面上:

“先帝……”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虚空,仿佛在与那位逝去的兄长对话,“这江山……臣弟……替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一次,仿佛要将这沉甸甸的万里河山都吸纳入胸中,然后,一字一顿,如同金石交击:

“——守一次!”

话音落下,书斋内一片死寂。唯有那青铜灯盏里的火苗,似乎感应到了这无声的惊雷,猛地向上窜高了一瞬,爆出一朵明亮到刺眼的灯花!将赵琛那张苍老、染血、却写满决绝的脸庞,映照得如同庙堂里供奉的、怒目金刚的神像!

“陈槐!”赵琛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方才的虚弱和悲怆一扫而空。

“老奴在!”陈槐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匕首,锐利逼人。他迅速起身,腰杆挺得笔直,等待命令。

“立刻!”赵琛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书案上那几片染血的纸页,“动用‘潜渊’!名单上第一人——致仕的枢密副使,杨文广!务必亲自将口信送到他病榻前:‘火泥已现,魏王问,老枢密,当年西军袍泽的血,可还烫乎?’”

“潜渊”——这是魏王府经营数十年、埋藏最深、也最隐秘的联络渠道,如同一张沉睡在深渊之下的巨网,非倾覆之危,绝不动用!杨文广,三朝老臣,曾任枢密副使,掌兵多年,在军中威望极高,尤其在西军旧部中影响力巨大。他因年迈多病致仕在家,远离朝堂漩涡,却也是少数几个高俅难以完全掌控的元老之一。赵琛选择他,是看中其军中根基和刚直秉性。“火泥”是唤醒他的暗语,“西军袍泽的血”更是直指高俅克扣军饷、资敌叛国的要害!足以点燃这位老将军沉寂已久的怒火!

“遵命!”陈槐没有任何犹豫,躬身领命,身影一晃,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书斋角落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七!”赵琛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双眼通红的年轻死士。

“属下在!”赵七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你,”赵琛的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这个忠诚的年轻人,“亲自去!带上本王的半块虎符印信!”他迅速从书案暗格里取出一块非金非玉、雕刻着半只狰狞虎头的古朴令牌,递给赵七,“目标: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韩世忠!”

殿前司,掌管皇城禁卫,拱卫皇帝安全,位置至关重要!副都指挥使韩世忠,出身微寒,以勇猛刚烈、治军严明着称,是赵琛观察多年,认为在禁军高层中少数未被高俅完全腐蚀、且有血性、可能争取的将领。此刻动用虎符印信,分量极重,既是信任,也是试探!

“告诉他:影阁血未冷,獒犬欲噬龙!问他韩良臣(韩世忠字),可还记得当年‘鄜延路’(西军一部)雪夜,是谁救了他一营兄弟的性命?问他手中刀,是卫社稷,还是……卫国贼?!”

这番话,字字诛心!“影阁血未冷”直指臻多宝和老哑头的牺牲,“獒犬”暗讽高俅的影阁爪牙,“噬龙”更是惊天动地的指控!提及“鄜延路”雪夜的救命之恩(这是赵琛当年以亲王身份巡边时暗中施以援手的一桩秘事),是唤起韩世忠的忠义之心。最后那句“卫社稷还是卫国贼”,更是赤裸裸地将选择权抛给他,逼他站队!风险极大,一旦韩世忠动摇或告密,后果不堪设想!但赵琛别无选择,他需要在禁卫心脏之地,埋下一颗钉子!

赵七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半块虎符,如同接过千钧重担,眼中燃烧着决死的火焰:“属下明白!纵粉身碎骨,必达使命!”他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迅速消失在门外。

书斋内,再次只剩下赵琛一人。

青铜灯盏的火苗恢复了平稳,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他缓缓坐回圈椅,身体向后靠去,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

窗外的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汴京城的万家灯火早已熄灭,整座城市在黑暗中沉睡,如同巨兽蛰伏。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魏王府高墙之外,在相隔两条街巷、一座早已废弃的旧观星台那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腐朽飞檐之上。

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如同石雕般静静地伏在那里。他全身包裹在紧身的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冰冷、锐利、毫无感情,如同暗夜里觅食的枭鸟。他的呼吸绵长而微弱,与夜风融为一体。

这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穿透数百步的距离和重重叠叠的屋脊阴影,死死锁定着静心斋书楼二层那唯一透出光亮的窗口!

方才,就在赵七带着虎符匆匆离开王府侧门不久,一道极其模糊、快如鬼魅的黑影,曾从那观星台的阴影中悄然滑落,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魏王府外围更深的黑暗里,去向不明。

此刻,飞檐上的黑影依旧未动。他看到了静心斋的灯火长明,看到了人影的晃动,甚至……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嗅到了那书斋内弥漫开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惊心动魄的决绝杀意!

夜枭般的眼睛微微眯起,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隐晦、却冰冷刺骨的幽光。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耐心地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长夜未尽。

静心斋的灯火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摇曳,微弱却倔强,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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