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夜,深得如同泼墨。白日里喧嚣的朱雀大街此刻也沉沉睡去,只余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檐角摇晃,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拖出狭长而寂寥的影子,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坊门紧闭,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那笃笃的声响空洞地回荡在迷宫般的街巷里,是这沉沉死夜里唯一规律的心跳。
然而,在远离御街、隐于一片官宅群落最深处的后园角门,却有一丝极微弱的光,从厚重的门板缝隙里渗出,像一只窥探黑夜的眼睛。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窄缝,一个身影裹在深青色的斗篷里,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他动作快得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侧身闪入门内。门随即合拢,严丝合缝,将那点微弱的光彻底掐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甬道,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卷、陈年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混合的沉郁气息。引路的老仆佝偻着背,步履蹒跚,手中一盏小小的油灯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昏黄的灯光跳跃着,映照出甬道两侧斑驳的墙壁,以及墙上悬挂的几幅早已褪色的先贤画像。光影在画像上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容上流动,仿佛那些古人也正沉默地注视着这深夜的访客。斗篷客一言不发,紧紧跟随,只有脚下布鞋踩在冰冷砖石上发出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甬道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木门。老仆停下脚步,侧身让开,布满老年斑的手在门上有节奏地轻叩了三下,停顿片刻,又叩了两下。
门从里面无声地开了。暖黄的光线和压抑的声浪一同涌出。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内书房,陈设古旧简朴,却处处透着沉淀的雅致。靠墙的多宝格上摆放着几件朴拙的陶器和几函线装书,墙上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慎独”二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占据了房间中央,案上堆着些卷宗文书,几盏青铜雁足灯稳稳地燃烧着,将围案而坐的几张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
坐在主位的,是这座府邸的主人,致仕已久的老尚书崔衍。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直裰,双手拢在袖中,倚着酸枝木圈椅的靠背。此刻,他那双被松弛眼皮半遮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光芒。他身边坐着的两人,同样神色凝重。左首是御史中丞章惇,一张国字脸绷得如同刀削斧劈,浓眉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光滑的案面上划着看不见的线。右首是翰林学士承旨王珪,他显得更沉静些,但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最后进来的斗篷客解下兜帽,露出一张四十许岁、略显清瘦却异常刚毅的脸庞。他正是老王爷赵元俨的心腹幕僚,秦简。他向众人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崔老,章中丞,王学士,劳各位久候。”
“秦先生辛苦。”崔衍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沉稳,“深夜相召,实乃情势紧迫。王爷那边……可有新消息?”
秦简走到书案旁预留的一张圆凳上坐下,并未客套,直接切入核心:“王爷已确认,那份‘云中军械库甲胄调拨簿册’副本,确系真迹无疑。上面所载,三年前调往西军的‘步人甲’八千副,实发不足半数,且多为旧甲拼凑。而账册所记,却是足额新甲。这中间的巨额差价,以及本该配发的甲胄去向,便是铁证之一!”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章惇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震得灯盏的火苗一阵剧烈摇曳:“果然!高俅老贼!竟敢如此!这已非寻常贪墨,这是蛀空边军,动摇国本!” 他胸膛起伏,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懑几乎要喷薄而出。
王珪抬手虚按了一下,声音依旧保持着文士的平稳,但语速也快了几分:“章中丞息怒。仅此一证,尚嫌单薄。高俅党羽遍布朝野,爪牙深入三司、兵部,他大可推说是经办官吏舞弊,层层盘剥,自己毫不知情。甚至……反咬一口,说我们构陷大臣。若无更多、更直接的证据钉死他,贸然上奏,不仅打虎不成,反会被虎所噬。”
崔衍咳嗽了两声,那咳嗽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老年人肺腑深处的拉扯感。他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掩住口,半晌才缓过来,声音更显疲惫:“王学士所虑极是。高俅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党羽盘根错节。单凭一纸簿册,分量确实不够。何况……赵泓将军尚在死牢,我等所持证据,皆与他有关。若不能一举扳倒高俅,赵将军便永无昭雪之日,甚至……我等亦会步其后尘。”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老贼逍遥法外,看着忠良含冤而死?”章惇不甘地低吼,额角青筋隐现。他想起自己派去边地查访的御史,或遭意外,或被调离,阻力之大,令人窒息。
秦简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最终落在崔衍那张布满皱纹却异常坚毅的脸上:“王爷之意,亦非立刻弹劾。证据尚需深挖,链条必须完整。然则,时机亦不可失。高俅权势熏天,正因其过于庞大,才更易滋生缝隙,引动猜忌。”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王爷以为,当务之急,需做两件事:其一,继续暗中收集铁证,尤其是能指向高俅本人批示、授意或直接受益的关键物证、人证。其二……”
他身体微微前倾,灯火在他眼中跳跃:“需造势!让这股‘风’,先在汴京的街巷里、在士林的口耳间,吹起来!让高俅感受到无处不在的芒刺,更要让……深宫里的那位,听到些不一样的声音。”
“造势?”王珪眉头锁得更紧,“高俅掌控御史台,五城兵马司更是他的鹰犬,耳目遍布市井。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
“正因他耳目众多,才需‘润物细无声’。”秦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不指名道姓,只说边军旧事,只说军资艰难,只说……‘冤屈’二字。门生故吏,书院讲学,市井茶肆,皆是传声之所。尤其是那些瓦舍勾栏里的说书人,一张利嘴,半部野史,最能撩动人心。风起于青萍之末,当流言汇聚成势,便是高俅,也难以只手遮天。届时,他的反应,他的弹压,只会让这‘风’,刮得更烈!更会让有心人……看得更清!”
崔衍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圈椅光滑的扶手上缓缓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屋宇,望向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宫阙。良久,他长长吁出一口带着药味的气息,声音虽低,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分量:“王爷深谋远虑。此计……可行。然务须谨慎,如履薄冰。秦先生,具体如何着手?”
秦简点头,身体又靠近了些,声音几近耳语:“先从士林清议着手。王学士门生众多,可在翰林院、国子监,借讲学评史之机,重提前朝名将蒙冤旧案,点到即止,引发议论。章中丞麾下,总有几个不畏权势、敢说话的言官,可令其以风闻奏事之名,旁敲侧击边军粮饷、军械之事,不必提具体人名,只论弊端。至于市井……”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在下已物色好一位口齿伶俐、懂得‘分寸’的说书先生。”
烛火跳跃,将围坐的四人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巨大而扭曲,如同蛰伏的巨兽。夜,更深了。一场无声的战争,在这间弥漫着旧纸墨香和沉重药味的内书房里,悄然拉开了帷幕。风暴的种子,已然埋下。
正午的阳光带着灼人的力度,穿透樊楼高大轩窗上糊着的半透明轻纱,斜斜地投射在喧嚣的大堂里。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浓香、汗水的酸气以及各种香料混合的复杂味道。跑堂的伙计肩搭白巾,托着堆满碗碟的沉重木盘,在拥挤的食客和桌凳间穿梭如游鱼,口中高喊着“借光”、“烫着咧”。划拳声、笑闹声、杯盘碰撞声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几乎要将这雕梁画栋的奢华楼宇掀翻。
在二楼临窗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雅座里,坐着两位客人。主位上的,正是昨夜出现在崔府密会中的翰林学士承旨王珪。他今日换了一身半新的天青色直裰,神情淡然,正举箸夹起一片切得薄如蝉翼的羊羔肉,放入翻滚的暖锅浓汤中。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面容清朗的书生,穿着国子监生常见的襕衫,正是王珪的得意门生,陆文昭。
“恩师今日雅兴,竟邀学生来此樊楼。”陆文昭为老师斟上一杯温热的黄酒,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樊楼乃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豪奢之地,非寻常官员日常消遣之所。
王珪将烫熟的羊肉片在面前的酱碟里轻轻一蘸,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才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啜饮一小口。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学生身上,而是投向楼下大堂中央那个略高出地面的小小平台。那里,一个穿着半旧靛蓝长衫、蓄着山羊胡的说书先生刚刚坐定,面前摆着一块醒木,一方素帕。
“文昭啊,”王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你近日读史,可曾细究过前汉李陵旧事?”
陆文昭微微一怔,随即正色道:“学生略知。飞将军李广之孙,率五千步卒深入匈奴,矢尽粮绝,力战被俘。武帝震怒,诛其全家。太史公为其直言,竟遭宫刑之祸。”
王珪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楼下:“是啊。五千孤军,悬师万里,面对十万铁骑。力战数日,杀伤倍己。朝廷援军何在?粮草军械,可曾足备?”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冷静剖析,每一个问题却都像冰冷的针,刺向那遥远的悲剧核心,“史书所载,武帝初闻李陵力战,曾‘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然则,何以后来听信谗言,竟至族诛?是天子昏聩,还是……有人蒙蔽圣听,刻意构陷?”
他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语气愈发飘渺,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纯粹的史学疑案:“边将孤悬,为国死战。胜,则朝堂之上分功夺利者众;败,则墙倒众人推,构陷污蔑者亦不乏其人。军资粮饷,动辄巨万,其间勾连,盘根错节。若有人于中枢暗动手脚,前方将士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又如何能敌得过背后的冷箭与釜底抽薪?”
陆文昭听着老师平静却字字千钧的话语,看着老师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凝视着楼下说书人的眼睛,心中骤然雪亮!一股热血直冲顶门,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老师所指,绝非千年前的旧事!他猛地想起近日在国子监同窗间隐约流传的一些消息,关于西军,关于军资,关于那位身陷囹圄、据说已被定了死罪的赵泓将军!
就在这时,楼下“啪”的一声脆响!说书先生手中的醒木重重拍在桌面上,瞬间压过了大堂的喧嚣。
“列位看官!”说书人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穿透力,“今日小老儿不讲那才子佳人,也不说那神怪狐仙,单给诸位说一段‘古’!说的是那前朝往事,边关烽烟!”
大堂里的喧闹声稍稍低了一些,不少食客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话说前朝某位边关大将,手握雄兵,镇守国门。此将勇猛绝伦,曾于万军之中,单骑斩将夺旗,一身是胆!麾下儿郎,亦是百战精锐,铁骨铮铮!”说书人声音抑扬顿挫,描绘着将军的英武,引得一些食客停下杯箸,凝神细听。
“然则,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书人语调陡然一转,变得低沉而悲怆,“那一年,胡马南窥,狼烟再起!将军奉命率本部精兵,迎击于瀚海戈壁!将士们舍生忘死,浴血搏杀!眼看要将胡虏逐出边墙……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坏事了!”
他猛地一顿,吊足了众人胃口。整个大堂彻底安静下来,连跑堂的伙计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坏在何处?”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声音带着悲愤,“坏在那千里之外的锦绣汴梁!坏在那供给前线的粮草军械上!粮草,霉变掺沙,十车运到,能用的不足三车!军械,更是骇人听闻!说好了是簇新的神臂弓、步人甲,运到阵前的,却是朽木烂铁!箭头锈蚀,甲片稀松!更有甚者……” 他声音颤抖起来,仿佛亲眼所见,“更有那本该是护心保命的精铁甲胄,竟有兵士在阵前穿甲冲锋之时,被敌酋一记寻常马刀劈下,那甲片……竟如朽木般应声而裂!刀锋直透胸膛!大好儿郎,未曾死于敌手,却亡于自家这‘精良’的军械之下!血染黄沙,死不瞑目啊!”
大堂里一片死寂。只有暖锅咕嘟咕嘟翻滚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食客们脸上的酒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愕然和难以言喻的沉重。有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面前的瓷碗,仿佛那冰冷的触感能带来一丝真实。
“可怜那将军,身陷重围,手中兵刃卷了刃,身上甲胄成了累赘!眼睁睁看着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个倒在那本该保护他们的破烂铁片之下!”说书人声音哽咽,眼中竟真有泪光闪动,“力战不屈,终因寡不敌众,重伤被俘!消息传回朝堂,本该是痛惜忠良,追查弊案!可结果呢?结果竟是……”
他再次重重拍下醒木,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激愤和控诉:“结果竟是朝中奸佞当道,颠倒黑白!反诬将军通敌叛国!说他故意损兵折将,说他私吞军饷!将那军械朽烂、粮草短缺的天大罪责,一股脑儿扣在了这位为国流尽了血、身陷敌手的忠良头上!构陷!污蔑!无所不用其极!最终……竟定了死罪!只待秋后……问斩!”
“岂有此理!”大堂角落里,一个虬髯大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满脸怒容。
“天日昭昭!何其不公!”另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扼腕叹息,眼圈微红。
“那后来呢?将军可曾昭雪?”有人急切地追问。
说书人却长长叹息一声,颓然坐回椅中,拿起那方素帕擦了擦眼角,声音变得无比苍凉和疲惫:“后来?唉……小老儿只知道,那位将军,如今还关在不见天日的死牢里……至于昭雪?难!难!难啊!朝中奸佞势大,只手遮天,蒙蔽圣听……这冤屈,怕是……怕是……”他连连摇头,不再说下去,只余下满堂沉重的唏嘘和压抑的怒火在无声地蔓延发酵。
雅座上,王珪面无表情,仿佛楼下那场惊心动魄的控诉与他毫无干系。他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尖挑起一片煮得恰到好处的脆笋,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只有坐在他对面的陆文昭,清晰地看到,老师握着筷子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和决绝。
陆文昭只觉得一股热血在胸腔里激荡,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黄酒,辛辣的酒液烧灼着喉咙,也点燃了他眼中的火焰。老师没有明说,但那说书人口中的“奸佞”,那被构陷的“将军”,那朽烂的“军械”……一切都指向了那令人窒息、却似乎又坚不可摧的名字——高俅!
风暴,已在市井的唇齿间,悄然酝酿成形。那无形的压力,如同樊楼外正午燥热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听者的心头。
当那激愤悲怆的说书余音还在樊楼大堂的梁柱间萦绕不散时,隔街相对的一座不起眼的茶肆二楼临窗雅间里,气氛却冰冷如三九寒冬。
窗子半开着,正对着樊楼大门。窗边,一个穿着墨绿色锦缎圆领袍、身形精瘦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他面皮白净,五官本算端正,偏偏生了一双过于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此刻正冷冷地注视着樊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流。这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鹰隼般的锐利和一种长期掌握生杀大权养成的漠然。他便是高俅心腹中的心腹,掌控着五城兵马司一部分精锐力量的指挥使,王乾。
他身后,垂手肃立着两个同样穿着便服、但腰背挺直如标枪的汉子。两人呼吸绵长,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下方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如同两柄藏在鞘中的利刃。他们是王乾贴身的死士。
“哼!”王乾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打破了雅间里的死寂。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刺人,“好大的胆子!好毒的舌!敢在樊楼这等地方,含沙射影,妖言惑众!真当太尉府是泥塑木雕不成?”
他并未回头,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锁定在樊楼门口一个刚刚走出来、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故事中、正与同伴低声议论着什么的中年文士身上:“去,查清楚。那个穿靛蓝衫、蓄山羊胡的说书人,什么来历?背后是谁在撑腰?还有……”他下巴朝那文士的方向极其细微地扬了一下,“刚才出来那几个,听得很入神、议论得最起劲的,都给我盯紧了!看看他们平日里都和哪些人往来。”
“是!”身后一名死士低声应诺,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雅间。
王乾端起桌上早已冰凉的茶盏,指尖在细腻的瓷壁上缓缓摩挲,眼神阴鸷地盯着樊楼那扇依旧喧嚣的大门。太尉权倾朝野,树敌众多,但敢如此明目张胆在市井煽风点火,直指军械粮草这等核心命门的,还是第一次。这绝不是简单的泄愤或鸣不平,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攻势!背后,必然站着某个分量极重的对手!是那些躲在暗处、自诩清流的老东西?还是……宫里那位最近心思愈发难测的至尊?
一丝烦躁夹杂着冰冷的杀意,在他心底升起。太尉将汴京城防、纠察之责交于他手,便是要他做这京畿之地的耳目和利爪。任何威胁到太尉权威的苗头,都必须以雷霆手段,扼杀在襁褓之中!
“传令下去,”王乾的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从今日起,汴京各瓦舍勾栏、茶楼酒肆,凡有说书唱曲者,所讲曲目,须先报兵马司‘备查’。凡有妄议边事、诽谤朝臣、煽惑人心者……”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一律锁拿!杖责五十,枷号示众三日!再有犯者,流三千里!让那些嚼舌根的贱民知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会要命!”
“属下明白!”另一名死士沉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
王乾放下茶盏,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樊楼依旧热闹非凡,但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场无声的清洗和镇压,即将像冰冷的铁幕,笼罩在这座繁华帝都的每一个角落。任何胆敢冒头的“风声”,都将被毫不留情地碾碎。他要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恐惧,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明白,挑战太尉的权威,需要付出何等惨烈的代价。
皇城大内,垂拱殿。
巨大的殿宇空旷而寂静,只有角落鎏金兽炉里袅袅升起的龙涎香,无声地弥漫着沉郁而威严的气息。几扇高大的雕花木窗敞开着,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菱形的光斑。光线里,细微的尘埃无声地浮动着。
御案之后,大宋的官家,赵佶,正端坐着批阅奏章。他身着明黄色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面容清俊,长眉入鬓,自有一股风流蕴藉的帝王气度。只是此刻,他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阴翳,那是长久思虑和隐隐烦躁留下的痕迹。
他手中的朱笔悬在半空,久久未落。面前摊开的,是一份来自江南转运使司的奏报,洋洋洒洒数千言,细述去岁两浙路丝绸贡赋的收支明细。然而,官家的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些蝇头小楷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在奏章抬头处一个名字上轻轻划过。
那名字,是“臣太尉、殿前都指挥使高俅谨奏”。
朱砂的印记在奏章上留下淡淡的红痕,仿佛一抹凝固的血迹。高俅……这个名字,这些日子,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心头,越收越紧。
流言。无处不在的流言。
前几日批阅几份御史的“风闻奏事”,隐约提到边军粮饷转运或有迟滞,军械质量堪忧。当时他并未在意,只当是边将推诿、言官闻风奏事的老生常谈。可紧接着,翰林院侍讲王珪在经筵讲史时,看似无意地重提李陵旧事,言辞间对“蒙蔽圣听”、“构陷边将”的痛斥,竟引得几位年轻学士愤慨不已。随后,他身边最信任的老内侍陈琳,在为他整理书案时,也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官家,老奴今日去尚药局取药,路过御花园,听几个洒扫的小黄门在角落里嚼舌根,说什么……汴京城里都在传,边关有位能打仗的将军,被自己人给坑了,下了死牢,冤得很……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琳说得轻描淡写,赵佶当时也只是皱了皱眉,斥了一句“宫闱之内,岂容妄议”,便挥手让他退下了。但那些话,却像细小的虫子,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此刻,指尖停留在“高俅”二字上,那些流言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拼接。边军……粮饷军械……冤屈……死牢……赵泓!
赵佶的思绪猛地一顿,像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赵泓!那个名字,瞬间将他带回了数年前的西北边陲。漫天黄沙,烽火狼烟。记忆里那个顶盔掼甲、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立如山的年轻将领形象,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是鄜延路的一场恶战,西夏铁鹞子如潮水般冲击着摇摇欲坠的边墙。正是这个赵泓,率领着不足千人的残兵,死守孤堡三天三夜,硬生生拖垮了西夏主力的攻势,等来了援军,保住了延州门户!捷报传来时,他曾在紫宸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赞其为“国之干城”,擢升其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
那时的赵泓,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锐气逼人!他记得那双眼睛,明亮、桀骜,像西北荒原上未经驯服的鹰隼,透着对功名的极度渴望和对自身武勇的绝对自信。那份不加掩饰的锋芒,甚至让他这位九五之尊,在欣赏之余,也隐隐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锋芒太露,过刚易折。”他当时心中曾闪过这样的念头。
后来……后来赵泓似乎卷入了一场什么风波?好像是……与同僚争功?还是……贪墨军饷?高俅的奏章是怎么说的来着?言辞凿凿,证据确凿,痛心疾首地弹劾赵泓恃功而骄,克扣军饷,私蓄甲兵,图谋不轨!条条都是死罪!他震怒之下,加之高俅素来办事稳妥,深得信任,便朱笔一挥,批了个“下大理寺严鞫”。再后来……便是大理寺卿呈上的最终定谳文书,铁证如山,判了斩监候。
那时,他心头虽掠过一丝疑虑——赵泓,那样一个锐意进取、视军功为生命的将领,真的会如此短视?但高俅的奏报写得滴水不漏,大理寺的卷宗也堆叠如山,再加上朝中并无重量级人物为赵泓发声,那丝疑虑很快便被国事繁冗和对高俅的倚重压了下去。一个边将而已,纵有战功,若真触犯国法,也断无姑息之理。
可如今,这无孔不入的流言,却像一把无形的锉刀,反复地刮擦着那早已定案的铁幕,发出刺耳的声响。
赵泓……死牢……
他猛地想起高俅前几日递上的一份关于京畿禁军换防的奏章。那份奏章本身并无不妥,条理清晰,部署得当。但让赵佶当时心中微微一动的,是奏章末尾一句看似顺带提及的话:“……以上诸般调度,臣已与枢密院几位副使商议妥当,当无纰漏,伏乞陛下圣裁。”
商议妥当?赵佶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高俅”二字上用力摁了一下,留下一个深深的指痕。换防禁军,乃国之重务,按制,即便是太尉、殿帅,也当先奏请圣意,或至少与枢密院正使(通常由宰相兼任)共议,再行定夺。高俅却只提与几位副使“商议妥当”?这看似不经意的措辞,背后透出的,是一种何等理所当然的……独断?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缠绕。高俅,他的这位潜邸旧臣,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蹴鞠宰相”,权势是否……真的太大了?大到他这位官家,竟有些看不清那权势的边界?大到足以……一手遮天,构陷一位曾立下赫赫战功的边关大将?
一股混杂着疑虑、警惕和帝王本能对失控权力厌恶的寒意,悄然从赵佶的脊椎升起。
“陈琳。”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御案旁不远处、须发皆白的老太监陈琳,立刻躬身上前一步,垂首恭听:“老奴在。”
赵佶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奏章上那个被指痕染红的“高俅”二字上,并未抬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那个赵泓……关在死牢里,多久了?”
陈琳布满皱纹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微微跳动了一下。他侍奉官家几十年,深知这位主子心思如渊。这看似随意的一句问话,背后蕴含的分量,足以在朝堂掀起惊涛骇浪。他头垂得更低,声音恭谨而平稳,不带任何倾向:“回禀官家,自大理寺定谳至今,已近十月了。”
“哦,十月了……”赵佶淡淡地应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他手中的朱笔终于落下,在江南转运使司的奏章上批了个“览”字,笔锋却显得有些滞涩。
他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倚在龙椅冰凉的紫檀木椅背上。目光抬起,越过御案,投向殿门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刺眼的天空。那片天空,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阴云。
高俅……赵泓……流言……独断……
帝王的心术,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一丝微妙的疑虑,一旦种下,便会在权力的土壤里,无声地生根发芽。这潭水,表面依旧平静无波,深处,却已开始酝酿足以颠覆巨舟的暗流。
大宋刑部死牢,位于汴京城西南角一处极其偏僻的所在。与其说它是建筑,不如说它更像是一座深埋地底的巨大石墓。终年不见阳光,只有甬道深处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投下昏黄而扭曲的光影,勉强驱散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那气味,是绝望和死亡最直接的具象化。霉烂的稻草、污秽的排泄物、伤口化脓的腥甜、还有角落里老鼠啃食着什么不知名物体发出的窸窣声和吱吱尖叫……所有这一切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冰冷、足以侵蚀灵魂的恶臭,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囚徒的肺叶上。
死牢最深处,一间狭窄得仅容人蜷缩的石室。厚重的铁门紧闭,门上只有一个巴掌大的方形孔洞,是送饭和窥视的通道。墙壁是粗糙的巨大石块垒砌,冰冷刺骨,凝结着一层滑腻腻的、不知是水汽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的粘液。地上铺着薄薄一层早已板结发黑、散发着馊味的稻草。
赵泓就靠在这冰冷的墙壁上。
曾经挺拔如青松的身躯,此刻瘦骨嶙峋,几乎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吞噬。破旧的囚衣勉强蔽体,上面沾满了污垢和早已变成深褐色的、干涸的血迹。他的头发如同枯草般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上面布满了污垢和几道尚未完全结痂的鞭痕。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
然而,就在这张形销骨立、如同地狱恶鬼般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不是疯狂,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在绝境中被逼到极限、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凶悍和……一丝在腐臭中捕捉到的、极其微弱的、异常的气息!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铁门下那个送饭的孔洞。就在刚才,那孔洞的挡板被拉开,一只枯瘦、肮脏的手将一个粗陶破碗和一个同样粗陋的黑面窝头塞了进来。碗里是浑浊的、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汤水。
一切似乎都与往常一样。但赵泓那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
那只塞饭的手!动作似乎……快了一瞬?不像往日那般带着恶意的、故意慢吞吞的拖延。而且……那枯瘦的手指在缩回去的刹那,似乎……极其轻微地、在冰冷的铁门边缘,顿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快得像错觉。
紧接着,门外传来两个狱卒压得极低的交谈声,隔着厚重的铁门,模糊得如同蚊蚋:
“……听说了吗?外面……”声音细若游丝,后面几个字完全淹没在甬道深处传来的、另一个囚徒痛苦的呻吟和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声中。
“……樊楼……说书的……胆子真肥……”另一个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咋舌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声音断断续续,瞬间就被死牢里固有的嘈杂淹没了。
但赵泓捕捉到了!樊楼!说书的!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细微却极其锋利的电流,狠狠刺入他混沌而麻木的脑海!
樊楼?汴京最豪奢的酒楼!说书的?在那里说什么?能说什么?值得狱卒在这种地方、用这种语气谈论?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那感觉,就像一个在无边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突然嗅到了一丝极其遥远、却真实无比的……水汽!
他猛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个粗陶碗里浑浊的汤水上。汤水浑浊,但……他看到了!在几片烂菜叶子下面,沉着一小块……油星?虽然极其细微,但绝不是往日那种纯粹的、令人反胃的清水寡汤!还有那个窝头,入手的分量……似乎也比往日重了那么一丝丝?虽然依旧是粗粝得能划破喉咙的黑面,但捏在手里,似乎更……瓷实?
是幻觉吗?是饥饿和绝望导致的疯狂臆想吗?
赵泓伸出颤抖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粗陶碗。碗壁冰冷粗糙。他凑近碗沿,闭上眼,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一股浓烈的馊腐味直冲鼻腔。然而,就在这令人作呕的气息深处,他极其艰难地分辨出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掩盖的……油腥气!虽然劣质,但那是实实在在的、来自油脂的气息!
不是幻觉!
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撞击着干瘪的胸膛!咚咚!咚咚!声音大得仿佛要冲破这狭窄的石牢!
希望!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比萤火还要微弱的希望!但这缕微光,对于在绝对黑暗中行走了十个月的他来说,不啻于撕裂长夜的惊雷!
是谁?外面发生了什么?是臻多宝?!那个在军械库大火中消失、只留下一个“活下去,等我消息”的哑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臻多宝?!
纷乱的念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疲惫欲裂的大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一头在陷阱中舔舐伤口的狼。不能乱!不能死!必须活下去!必须抓住这一丝……生机!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犹豫,也顾不上那汤水的恶臭,如同饮下琼浆玉液般,大口地、贪婪地将那碗浑浊的汤水灌入火烧火燎的喉咙。温热的、带着劣质油腥和馊味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刺激着他早已麻木的胃囊。紧接着,他抓起那个黑硬的窝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咬下去!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口腔和食道,带来剧烈的痛楚,但他却像感受不到一般,拼命地咀嚼、吞咽!每一口,都像是在汲取活下去的力量!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他一边吞咽着这难以下咽的食物,一边艰难地挪动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散架,旧伤新痛一起发作,痛得他眼前发黑,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但他不管不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靠着冰冷的墙壁,试图一点点地……坐直身体!
长期蜷缩在角落,让他的筋骨如同生锈的门轴。坐直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如同酷刑。他剧烈地喘息着,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头、鬓角渗出,混合着污垢流淌下来。
但他成功了!
脊背,终于离开了那冰冷滑腻的墙壁,挺直了那么一丝丝!虽然依旧佝偻,虽然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这微不足道的改变,却让他胸中憋闷了十个月的那口浊气,猛地吐出了一半!仿佛重新夺回了对自己身体的一点点控制权!
活下去!观察!等待!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如同两点燃烧的鬼火,死死地盯住那扇厚重的铁门,盯住门上的孔洞,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障碍,看清外面那个正在悄然变化的世界。耳朵也竖了起来,捕捉着牢狱深处传来的每一点细微声响——脚步声、铁链声、狱卒模糊的交谈……任何一丝异动,都可能成为他判断外界风云变幻的线索。
死牢深处,腐臭依旧。但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里,一缕名为“生”的微弱气息,伴随着劣质油脂的味道,倔强地升腾起来。赵泓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尝到了血腥和窝头的粗粝。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在污秽和伤痕的衬托下,狰狞如修罗,却燃烧着不死不休的凶悍火焰。
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迅速在汴梁城的上空洇染开来。白日的喧嚣渐渐沉淀,被一种更为嘈杂、也更为隐秘的市井气息所取代。各坊的夜市次第亮起灯火,炊烟混合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弥漫在街巷之间。然而,在靠近汴河、一处不甚起眼的街角茶棚下,气氛却与这渐起的繁华格格不入。
茶棚简陋,几张油腻腻的方桌,几条长凳。此刻棚下坐满了贩夫走卒,多是些刚卸完汴河漕船的苦力、进城卖完菜蔬的农人,一个个粗布短褐,脸上带着白日劳作的疲惫。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挂在棚柱上,随着晚风轻轻摇晃,投下幢幢鬼影。
棚子中央,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瞎了一只眼的老说书人,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他面前没有醒木,只有一方磨得油亮的惊堂木(一块硬木片),旁边放着一碗浑浊的茶水。他那仅剩的一只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浑浊而沧桑,此刻却透着一股异样的亢奋。
“……列位看官!”老说书人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棚外的嘈杂,“上回说到,那忠义无双的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被那高太尉设计陷害,刺配沧州,风雪夜奔山神庙!”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好个林教头!一身武艺,满腔热血,却被逼得家破人亡,远走天涯!可恨那奸佞当道,只手遮天,连这等英雄好汉也容不下!列位想想,那高太尉,为何定要害他?还不是因为林教头刚直不阿,不肯同流合污!挡了人家的路,碍了人家的眼!”
他的话语如同投石入水,在疲惫的听众中激起阵阵涟漪。苦力们停下了灌水的动作,农人忘记了拍打身上的尘土,棚里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那独眼中闪烁的光芒,仿佛点燃了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
“这世道!”老说书人猛地提高了声调,带着哭腔般的控诉,“自古便是忠良难存,奸佞横行!远的如岳武穆,风波亭千古奇冤!近的……”他故意拖长了音调,那只独眼闪烁着,扫过棚下每一张被生活压得麻木、此刻却隐隐燃烧着不平的脸,“近的,又何曾少了?想想那些在边关,顶着胡人的刀箭,豁出性命保家卫国的军汉!他们在前头流血拼命,可背后呢?粮草霉烂,军械朽坏!本该护身的铁甲,穿了跟没穿一样!本该杀敌的刀枪,砍下去自己先卷了刃!这他娘的是谁造的孽?是那些克扣粮饷、倒卖军资、喝兵血、吃空饷的硕鼠蛀虫!是他们!活活把咱们大宋的好儿郎,往死路上逼啊!”
棚下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几个年轻力壮的苦力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农,浑浊的眼睛里竟也泛起了泪光。老说书人的话,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地剜在他们心头最痛的地方。边军之苦,市井小民或有耳闻,但从未如此赤裸裸、血淋淋地被撕开!
“那些军汉,冤不冤?屈不屈?”老说书人声音颤抖,仅剩的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不知是真是假,“他们冤!屈!比那六月飞雪的窦娥还冤!可结果呢?结果不是那些喝兵血的硕鼠被揪出来砍了头!结果反倒是那些死里逃生、侥幸活下来的军汉,被扣上了通敌、畏战的屎盆子!被下了大狱!等着秋后……问斩!”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怆。
“天杀的!”一个壮硕的苦力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油腻的桌面上,震得碗碟乱跳,汤水四溅。他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
“没天理了!” “狗官!” “杀千刀的!” 压抑的愤怒如同点燃的干柴,瞬间在小小的茶棚里爆开,咒骂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悲愤的情绪被煽动到顶点,群情激愤之时——
“哗啦——!!!”
一声刺耳至极的爆响,如同惊雷般炸开!
一张沉重的条凳裹挟着狂暴的力量,如同攻城槌般狠狠砸在说书人面前那张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桌子上!木屑、碎瓷片、浑浊的茶水、啃剩的窝头渣滓……如同暴雨般四散飞溅!
棚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得呆若木鸡。
烟尘木屑弥漫中,四个穿着皂色劲装、腰挎制式腰刀、满脸横肉、眼神凶戾的汉子,如同地狱里钻出的恶鬼,凶神恶煞地堵在了茶棚入口。为首一人,身形魁梧,脸上一条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正是五城兵马司的悍卒头目,绰号“疤面虎”的张彪。他身后三人,同样煞气腾腾,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扫视着棚内噤若寒蝉的众人。
张彪狞笑着,一脚踩在翻倒的桌子残骸上,沾满泥污的靴子碾磨着地上的碎瓷和食物残渣,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被泼溅了一身茶水、惊得跌坐在地、浑身筛糠般发抖的独眼老说书人身上。
“老东西!”张彪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和戏谑,“活腻歪了?敢在这天子脚下,妖言惑众,诽谤朝廷命官?嗯?”他弯腰,一把揪住老说书人稀疏花白的头发,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那张满是皱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被迫对着自己。
“军爷……军爷饶命!小的……小的只是混口饭吃……讲个古……”老说书人魂飞魄散,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泪水,牙齿咯咯打颤。
“讲古?讲你娘的古!”张彪啐了一口浓痰,狠狠砸在老说书人脸上,“什么冤屈?什么硕鼠?指桑骂槐,当爷爷们是聋子瞎子?!”他猛地一甩手,老说书人如同破麻袋般被掼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一块尖锐的碎木片上,顿时血流如注,糊了半边脸。
“给我砸!”张彪厉声咆哮。
他身后的三个恶汉如狼似虎般扑入棚内!沉重的腰刀刀鞘、穿着硬底官靴的脚,成了最狂暴的武器!
“哐当!” 支棚的竹竿被一脚踹断!油布顶棚哗啦一声塌陷半边!
“哗啦!” 仅剩的几张桌子被掀翻!粗瓷碗碟砸在地上,碎裂声不绝于耳!
“滚开!” 一个试图护住自己卖菜钱筐的老农被粗暴地推倒在地,钱筐被一脚踢飞,铜钱滚落满地!
“啊!” 躲避不及的苦力被飞溅的木刺划破了脸颊,鲜血直流!
茶棚瞬间变成了修罗场!哭喊声、咒骂声、打砸声、恶汉的狞笑声交织在一起。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本被压在翻倒桌腿下、沾满了泥污和茶渍的破旧线装书册,被一只混乱中踩踏的官靴踢了出来,书页散开。
那是一本坊间常见的《忠义水浒传》话本残卷。
就在张彪狞笑着,抬脚要狠狠踹向蜷缩在地上、满脸是血、哀哀呻吟的老说书人胸口时——
一滴滚烫的、鲜红的血珠,从老说书人额头的伤口迸溅而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那本散开的《忠义水浒传》残页之上。
血珠迅速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凄厉而绝望的彼岸花,浸透了粗糙的纸张,将那墨印的“忠义”二字,染得一片猩红、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