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那被无形之手拉长、扭曲的粘滞感,在赵元佐五指收拢,稳稳提起那柄錾刻蟠龙、在灯火下流淌着冷冽寒光的银酒壶时,骤然恢复了流速,却带着一种更加惊心动魄、仿佛催命鼓点般的急促。
所有的目光,无论此前是沉醉于歌舞,还是专注于佳肴,或是游离于物外,此刻都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捆绑,死死地钉在了那柄升起的银壶,以及握着它的、皇长子赵元佐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手上。宏伟的水殿内陷入了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落针可闻。唯有带着水汽的夜风,不甘寂寞地穿过精雕细琢的廊柱与窗棂,发出低微如叹息般的呜咽;更远处,百姓围观区域那尚未完全平息的、因之前表演而起的模糊喧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帷幕传来的背景噪音,反而更衬得此间的寂静令人心悸。
赵元佐的动作并不迅疾,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古老祭祀仪式般的缓慢与庄重。他右手稳稳提着那沉甸甸的酒壶,壶身的冰凉透过银质直接渗入他的指尖,乃至骨髓。他的左手随之抬起,并非辅助,而是如同抚琴般,轻轻拂过光滑而微凉的壶身,指尖尤其在那狰狞盘旋的蟠龙凸起的纹饰上,若有若无地停留了一瞬。那一刹那,他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决绝?是悲凉?还是对某种不可知命运的嘲弄?旋即,那情绪便沉入深潭,再无波澜。
他的面容依旧维持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但这种平静,绝非往日的疏离或淡漠,而更像是一座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火山,内里奔涌着即将喷薄而出的炽热岩浆,那是一种火山喷发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压抑。他的眼神不再涣散迷茫,而是凝聚起一种奇异而锐利的光芒,混合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难以言喻的悲愤,以及一丝清晰可辨的、针对这满殿虚伪繁华的……赤裸挑衅。
他没有看向那至高无上却空悬的御座,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他的目光,越过了身前诸多席案,精准地投向了坐在宗亲席次中前段、一位年纪尚幼、脸庞圆润、正因这突如其来的静默与无数目光的聚焦而显得有些茫然无措的小皇子——那是官家近年颇为怜爱的一位幼子,年仅七岁,封号陈王,此刻正被他身旁的乳母紧张地半揽在怀中。
“值此良辰美景,陛下虽圣躬违和,未克亲临,然臣子之心,赤诚可见,拳拳之意,天地可表。”赵元佐开口了,声音并不洪亮,却异常清晰地、如同冰冷的玉磬敲击般,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超越他年龄的金石质感与沉重分量,悍然打破了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默。“元佐不才,德薄能鲜,然感念君父深恩,惶愧无地。今愿借御酒一杯,聊表对君父的孺慕之思,虔诚祝祷,亦借此佳酿,祝愿我大宋国本永固,江山永续,宗室枝繁叶茂,社稷代有贤良。”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将银壶倾斜。一道清亮的、呈现出深邃琥珀色的酒液,如同一条被驯服的小小瀑布,带着细微的流动声响,从壶口优雅而持续地倾泻而下,精准地注入他面前那只刚刚放下的、质地温润的青白玉瓷酒杯中。酒液撞击着光洁的杯壁,发出清脆而孤立的“叮咚”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大殿里,竟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次声响都如同敲击在众人的心弦之上。
“然,”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多了一层朦胧的纱幔,似是谆谆劝诫,又似是尖锐影射,让听者心中不由得一紧。“酒乃天禄,亦能乱性;礼为纲常,不可或忘。昔日周公恐惧流言日,殚精竭虑作《酒诰》,警示后人勿湎于酒,以免丧德失行;今日吾辈在此锦天绣地之中,琼筵坐花,羽觞醉月,更当时时谨记,何为国之根本,何为人之末节。莫要因一时口腹之欲,忘了为臣为子之忠孝大道;莫要因眼前烈火烹油之浮华,失了立身持正之仁义初心。”
他的言辞,表面上引经据典,合乎礼法,充满了一位年长皇子对幼弟、对在场臣工的教诲与期许,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天悯人的情怀。但落在那些早已在权力场中浸淫得嗅觉敏锐如狐的重臣亲王耳中,却字字机锋,句句惊心。“国本永固,枝繁叶茂”——是在强调皇嗣传承有序的重要性,还是在暗指自己这“皇长子”虽非嫡出,却亦是“繁茂枝干”之一,其地位不容忽视?“勿忘根本”、“忠孝仁义”——是在自陈心迹,表明自己时刻恪守臣节,还是在影射席间某些位高权重者,早已在权力的侵蚀下背离了这些为臣为子的基本准则?
晋王赵光义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脸上如同戴着一副精心雕琢的面具,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只是目光愈发深邃,如同古井,倒映着赵元佐的身影,却看不出丝毫波澜。越王赵元杰眉头紧紧锁住,胖胖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困惑与不满,显然对这番不合时宜、煞风景的“说教”感到极其厌烦。卢多逊、沈伦等几位宰相,则是不约而同地微微低垂了眼睑,目光落在案上那盅已然微凉的蟹酿橙上,仿佛那橙皮的精巧纹路蕴含着无穷奥秘,实则心中早已是电闪雷鸣,飞速盘算着这番举动背后的深意与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
而就在这众人皆被赵元佐这石破天惊的言辞与充满仪式感的行动所吸引,或陷入深思,或感到不安,或纯粹疑惑观望之际,人群边缘,如同阴影般侍立的臻多宝,他的瞳孔却在这一刹那,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
他的位置,恰好处于一个微妙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那倾泻而下的酒液的全过程。就在那琥珀色的液体冲击杯底、继而向上蔓延的短暂瞬间,他凭借着他那异于常人、经过严苛训练且天赋异禀的、对细节近乎偏执的观察力,捕捉到了两个极其短暂、微弱到几乎不可能被常人肉眼察觉的异常迹象:
第一,那酒液在挂上光滑的玉瓷杯壁,形成所谓“酒泪”或“酒腿”时,其下滑的速度,似乎比他所知、所记忆的寻常御酒要稍显迟滞、粘稠那么一丝!宫廷御酒,尤其是用于此等大宴的佳酿,向来以清冽醇厚、挂壁均匀迅速着称,但这壶中倾出的酒液,那“泪痕”的边缘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感,仿佛酒体中掺杂了某种极细微的、能够增加其浓稠度的异物。
第二,也是更致命、更让他脊背发寒的一点!当酒液在杯中因注入的力道而微微晃动、旋出细小涡流时,在四周无数跳跃灯烛的聚焦映照下,他分明看到,在那诱人的琥珀色液面之下,贴近杯底和杯壁的区域,有极其细微、密密麻麻、几乎与瓷器本身烧制时产生的微小气泡无异的、但数量却明显异常密集的微沫在附着,并且持续而缓慢地、如同某种活物般释放着几乎看不见的、更微小的气泡!这绝非顶级御酒该有的纯净现象!这更像是……更像是某些特定的、遇水或遇酒会产生极其微弱化学反应或物理变化的毒物,才会出现的诡秘迹象!
电光火石间,臻多宝的脑中如同被一道惨白的闪电彻底劈开!之前那套隐晦的“瓷器暗语”所传递的预警,赵元佐此刻反常到极致的举动与言辞,还有眼前这酒液呈现出的、几乎可以断定为不祥的异常……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串联、拼接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结论——
酒中有毒!而且是极其隐秘、难以察觉的剧毒!
这杯由皇长子赵元佐亲手提起、亲手斟满、寓意着“祝愿国本”、“寄望枝繁叶茂”的御酒,其目标或许并非那位懵懂无知的幼弟陈王,而是……而是任何可能在此仪式下饮下它的人?或者,这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目标指向模糊却又无比恶毒的政治阴谋,意图在众目睽睽之下制造骇人听闻的惨案?而赵元佐,这位举止反常的皇长子,他究竟是否知情?他是这场阴谋冷酷无情的主谋,还是……一枚被更高明棋手利用、即将推向毁灭深渊的可怜棋子?
臻多宝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跃出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想不顾一切地大喊,想冲上前去打翻那酒杯,想阻止这即将发生的、可能颠覆一切的惨剧。但他的身份,他卑微的地位,他所处的这个角落,注定了他此刻如同被无形枷锁束缚,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无法做出任何逾越的动作。他只能眼睁睁地、绝望地看着那只注满了可能致命液体的玉瓷酒杯,被赵元佐用两只手稳稳地、如同捧着某种祭品般端起,向着那位年幼皇子陈王的方向,庄重而缓慢地,作势欲献。
就在赵元佐双手持杯,手臂微微前伸,即将完成那最后一步的献酒动作,那位年幼的陈王皇子身旁侍立的内侍也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准备上前恭敬接取的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如同撕裂了华丽锦缎的黑色闪电,又似一头从阴影中扑出的猎豹,以一种超越常人反应极限的、决绝而暴烈的速度,猛地从水殿入口处的光影交错之地飙射而至!身影过处,衣袂带起的尖锐风声,如同鬼哭,悍然划破了那粘稠而凝固的空气,也撕裂了所有旁观者紧绷的神经。
是赵泓!
他甚至没有经过任何理性的思考与权衡,完全凭借多年来在无数次刀头舔血、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危险直觉,以及对臻多宝那套“瓷器暗语”所传递预警的绝对信任,驱动了他的身体。事实上,在臻多宝凭借超凡观察力发现酒液异常的几乎同一瞬间,他也从赵元佐那过于庄重、乃至显得僵硬和诡异的姿态中,嗅到了那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属于阴谋与死亡的极度危险气息。
“殿下且慢!”
一声断喝,如同旱地惊雷,又似金铁交鸣,骤然在殿中炸响。声音中蕴含的急切与不容置疑的力道,让所有闻者心头俱是一震。赵泓的身影,已然如同铁塔般,精准而迅猛地挡在了赵元佐与那位小皇子之间的狭窄路径上,彻底隔断了那杯酒的传递。他没有去看赵元佐瞬间变得冰寒刺骨、蕴含着滔天怒意的脸色,右手如经验最丰富的擒拿手般迅疾探出,不是去礼貌地接取那酒杯,而是精准无比地、带着一种粉碎一切虚饰的、不容置疑的强横力道,直接扣住了赵元佐端着酒杯的那只手腕!
“嗯?!”赵元佐猝不及防,只觉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与酸麻,仿佛被烧红的铁箍死死钳住,杯中酒液受此冲击,剧烈地晃动起来,琥珀色的液体险些泼洒出杯沿。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怒,仿佛尊严被蝼蚁践踏,紧接着,便是一抹被骤然打断精心布局而产生的、几乎无法掩饰的凌厉杀机!但这杀机如同暗夜中的电光,一闪而逝,迅速被更大的、计划偏离轨道的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所覆盖。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满殿宗亲重臣、众目睽睽之下,跳出来强行阻止他的,竟会是皇城司的一个区区五品干当官!他怎敢?!
“赵泓!你好大的狗胆!”越王赵元杰率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指着赵泓厉声喝道,胖脸上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竟敢对皇长子殿下如此无礼!公然抢夺御酒!你是要造反吗?!侍卫!侍卫何在!”
席间顿时一片哗然!所有宾客都被这突如其来、堪称骇人听闻、足以抄家灭族的变故惊呆了。皇城司官员竟敢当众对皇长子动武,强行阻拦献酒仪式?这简直是将天家威严、朝廷法度踩在脚下践踏!一些胆小的官员甚至吓得腿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乐工舞姬们更是面无人色,瑟缩着挤在一起。
然而,赵泓对越王那色厉内荏的呵斥充耳不闻,对周遭的哗然与无数道或惊骇、或愤怒、或疑惑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刚刚从冰泉中捞出的、淬了剧毒的利剑,死死锁定在赵元佐那张因惊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充满了讥诮与绝望意味的弧度,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传遍全场,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越王殿下息怒。非是下官存心无礼,藐视天家,实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手中依旧扣紧的、那只端着酒杯的手,以及杯中微微荡漾的液体,语气忽然带上了一种近乎荒诞的、兵痞式的无赖与狂放:“……实是见此御酒澄澈剔透,醇香扑鼻,想起昔日随军在西北边陲苦寒之地,枕戈待旦,风餐露宿,别说是此等宫廷玉液,便是最劣质的村醪浊酒,也难得一见。今日蒙天恩浩荡,得赴此盛宴,眼见如此佳酿,酒虫作祟,馋涎欲滴,竟一时忘形,失了体统,想向皇长子殿下讨这头杯酒,沾沾您的贵气,也沾沾这‘国本永固’、‘枝繁叶茂’的莫大福泽。不知殿下……可否赏脸,成全下官这微不足道的妄念?”
这番话,说得看似荒唐无稽,粗鄙不堪,甚至与他平日那冷峻寡言、一丝不苟的皇城司干当官形象大相径庭,充满了自毁前程的疯狂。但在场稍有政治头脑和敏锐嗅觉之人,都从中听出了那蕴含的极度凶险与以生命为赌注的试探。讨酒?在如此庄严、关乎皇嗣祝愿的献酒仪式上?用这种近乎强盗的方式?这根本是不计后果、彻头彻尾的自杀式行为!他到底想干什么?!
赵元佐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角有青筋隐隐跳动。他试图运力挣脱赵泓那铁钳般的手,却发现对方的手指如同生根了一般,纹丝不动,反而那扣紧的力道让他腕骨生疼。他眼神剧烈闪烁,惊怒、杀意、疑惑、还有一丝计划被打乱的仓皇交织在一起,厉声喝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赵泓!你放肆!此乃敬献陛下、祝愿皇嗣之酒,承载君父期许,关乎国运绵长!岂容你在此撒野胡闹!还不立刻松手退下!否则,休怪本王治你大不敬之罪!”
“哦?竟是如此珍贵?承载如此厚望?”赵泓脸上的讥诮之意更浓,那笑容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碴,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杯中那微微荡漾的、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光泽的琥珀色液体,仿佛要将其看穿,“那下官……更是非亲口尝一尝,不足以体会其‘深厚寓意’了!”
话音未落,他扣住赵元佐手腕的右手力道骤然一吐,一股巧劲透入!赵元佐只觉整条手臂瞬间酸麻难当,五指下意识地一松——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玉瓷与硬物碰撞声。
就在那酒杯即将脱离赵元佐掌控、坠落于地的瞬间,赵泓的左手如鬼魅般探出,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稳稳地将那只酒杯抄在了手中!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快如电光石火,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稳定,杯中之酒,竟只是剧烈晃动,未曾洒落一滴!
“你——!”赵元佐目眦欲裂,空着的手下意识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死死盯着赵泓,那眼神中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对方千刀万剐。
全场死寂!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赵泓,这个疯狂的皇城司干当官,以一种悍不畏死、甚至可称大逆不道的方式,夺过了那杯意义非凡的御酒。
赵泓夺杯之后,并未立刻饮下。他反而将酒杯再次举起,对着四周最明亮的一处灯烛,微微倾斜,仿佛真的在鉴赏这酒液的成色与挂壁。他的目光锐利如最精密的尺规,再次确认了那细微的、绝不正常的、附着在杯壁的密集微沫与那异乎寻常的粘稠感。心中最后一丝关于误判的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熄灭,沉入无边黑暗。
他笑了。一种带着惨烈、决绝、以及几分对这个虚伪世界无尽嘲弄的笑容,在他那因常年在外而显得有些粗糙的脸上缓缓绽开。然后,在无数道惊骇欲绝、难以置信、或充满探究的目光注视下,他将酒杯稳稳地凑近毫无血色的唇边。
“赵某,”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寒铁交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才,愿代殿下,先饮此杯,以鉴其诚!”
话音落下,再没有丝毫犹豫。他一仰头,喉结滚动,将那杯可能蕴含着穿肠毒药的琥珀色酒液,尽数倒入口中,一饮而尽!
酒液滑过舌尖,涌入喉咙的瞬间,出乎意料地,并未立刻尝到想象中的灼烧感、怪异气味或强烈刺激,反而率先感受到的是御酒特有的、经过精心酿造的甘醇与绵柔,带着一丝果木的清香。这正常的口感,几乎要让旁观者产生错觉,怀疑是否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但,这仅仅是死亡降临前,最恶毒的欺骗!
就在酒液彻底滑过喉咙,如同一条冰凉的蛇,落入胃囊的刹那——
“轰!!!”
仿佛一团被极致压缩的、冰冷的火焰在他体内最深处猛然炸开!先是极致的、深入骨髓灵魂的冰寒,如同瞬间吞下了来自九幽之下的万载玄冰,恐怖的寒意以胃部为中心,呈放射状疯狂蔓延,瞬间冻结了他的食管、胃壁、肠脏,让他感觉连血液都快要凝固,呼吸骤然困难,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然而,这极致的冰寒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次心跳的时间,便以一种诡异而凶残的方式,转化为难以想象的、仿佛来自地狱熔岩的灼热!炽烈的火焰感在他五脏六腑中奔腾、肆虐、燃烧!冰与火这两种极端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交织、碰撞、撕扯,带来的是远超任何酷刑的、撕裂般的剧痛!肠子仿佛被无形而粗暴的手狠狠扭绞、打结;肝脏像被沉重的铁锤反复猛烈捶打,几乎要碎裂开来;心脏则如同被无数淬毒的冰针疯狂穿刺,每一次艰难而痛苦的搏动,都带来扩散至四肢百骸、深入骨髓缝隙的尖锐痛苦和麻痹感。
他的额头、脖颈、手背,所有裸露的皮肤下,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瞬间暴起,狰狞可怖。大颗大颗的冷汗,如同瀑布般从每一个毛孔中疯狂涌出,几乎在刹那间就浸透了他内里的中衣和官袍的领口、后背,带来一阵阵湿冷的战栗。握着空杯的手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失去所有血色,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那玉瓷酒杯在他指间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被他失控的力道捏碎。眼前阵阵发黑,无数扭曲的光斑和暗影在视野中疯狂舞动,耳畔是持续不断、越来越响的嗡嗡轰鸣,几乎要彻底淹没外界的一切声音。
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下唇甚至被咬出血痕,猩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却硬是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或闷哼。凭借着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远超常人的钢铁意志,他将所有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意识撕碎的极致痛苦,强行压制、封锁在剧烈颤抖的躯壳之内,硬生生地、一寸寸地,挺直了那几乎要不受控制蜷缩下去、弯折下去的身躯。只有那剧烈颤抖却依旧紧握酒杯的指尖,瞬间褪尽血色、苍白如纸的面容,以及额头上滚滚而落、冰冷粘稠的汗珠,昭示着他此刻正在承受着何等非人的、来自地狱的折磨。
他强行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目光虽然因痛苦而有些涣散,但深处那抹锐利与嘲弄却未曾完全熄灭,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燃烧着。他的视线艰难地扫过脸色煞白、眼神中充满了惊疑、震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彻底意识到的、计划彻底失控后的慌乱的赵元佐,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转向全场那些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宾客。
“好……酒!”他从剧烈颤抖的、沾染着血迹的牙缝里,生生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破旧风箱,却异常清晰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回荡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水殿中。
“好酒”二字,如同两块被烧得通红、然后骤然投入极寒冰水中的烙铁,发出了刺耳的淬炼之声,激起了无声却足以颠覆一切的滔天巨浪。这简短的两个字,其中蕴含的复杂意味——是讽刺?是控诉?是英勇?还是绝望的呐喊?——让所有听闻者心头发麻,脊背生寒。
殿内众人,从极度的、大脑空白的震惊中,如同溺水者般缓缓挣扎着回过神来,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陷入了更深的茫然与巨大的恐惧之中。赵泓,夺杯,饮鸩(此刻,这已是盘旋在绝大多数人心头,几乎可以确定的判断),然后,他竟然没有立刻倒地毙命,反而强撑着如同狂风中的枯树般站在那里,说出了这石破天惊的“好酒”二字?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用最后的气力揭露真相?还是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忠诚?那杯由皇长子亲手斟满的酒,究竟有没有问题?如果有,是什么问题?而皇长子赵元佐殿下,又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无辜的?是不知情的?还是……?
各种猜疑、恐惧、审视、计算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在强忍剧痛、摇摇欲坠的赵泓,脸色变幻不定、眼神阴鸷的赵元佐,以及高踞上首、面色深沉的晋王、愤怒未消的越王等几位核心人物之间,来回疯狂扫视、编织。气氛紧张、压抑得如同被不断充气、即将爆裂的皮囊,任何一点微小的刺激都可能引发毁灭性的后果。一些心思灵敏、胆小怕事的官员已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甚至悄悄移动脚步,试图将自己隐藏在同僚的身影之后,仿佛要远离那正在酝酿、随时可能爆发的、足以将人撕成碎片的政治漩涡。乐工舞姬们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地或紧紧相拥,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宫人们更是面如土色,垂首躬身,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砖缝隙里,生怕被那无形的风暴波及。
赵元佐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再由煞白涌上一种不正常的、羞愤交加的血红,精彩得如同打翻了染缸。他死死地盯着赵泓,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怒、杀意、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因事情彻底脱离掌控而产生的、深入骨髓的慌乱,如同毒蛇般在他眼中纠缠噬咬。他似乎想从对方那强忍非人痛苦却依旧不肯倒下的身躯中,看出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内情,他的背后是否还有指使者,以及……这具躯体,究竟还能支撑到几时?他身边的几位心腹近侍与属官,亦是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骇与不知所措,有人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扶住似乎也有些站立不稳的赵元佐,却被他用一记冰冷到极点的眼神狠狠制止,那眼神中蕴含的警告,让他们如同被冻僵,不敢再动分毫。
端坐于上首的晋王赵光义,终于缓缓放下了他从宴会开始就几乎未曾离手的酒杯,白玉般的指尖在杯壁上留下淡淡的痕迹。他目光深沉如古井寒潭,先是极其复杂地看了看那强自支撑、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却偏生挺立如标枪的赵泓,那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又或许是一闪而逝的惋惜?随即,他的目光转向神色变幻、明显失了方寸的赵元佐,那深邃的眼眸中,无人能窥知其真实想法。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低沉,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定力,如同磐石,试图稳住这即将分崩离析的场面:“赵都虞候,”他称呼的是赵泓的官职,语气平淡无波,“看来是今日职责繁重,又兼酒意骤然上涌,有些失态了。还不快扶下去,好生歇息,醒醒酒?”
这番话,看似轻描淡写,是在为赵泓那惊世骇俗的举动找一个合理的、不至于立刻引发朝堂地震的借口,将其定性为“酒醉失态”,实则是以他亲王之尊的身份,强行按下这枚已经引爆了引信的炸弹,试图将这场公开的、骇人听闻的“试鸩”事件,暂时压制下去,避免在御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爆发更不可收拾的冲突与丑闻。
就在晋王话音刚落的瞬间,早已蓄势待发、心神紧绷到极点的臻多宝,如同最灵巧机警的狸猫,又似一道贴地疾飞的影子,迅速越众而出。他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属于下级吏员面对上官闯祸时的惶恐、焦急与无奈,快步走到赵泓身边,一把用力扶住他那已然开始微微摇晃、几乎全靠意志力支撑的手臂,声音不大不小,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恰好能让靠近的几位官员和内侍听清:
“赵都虞候,您……您这是……定是方才巡防辛苦,又见御酒心喜,饮得太急、太猛了!御酒虽是琼浆玉液,后劲却足,也需慢品细酌啊!您这般豪饮,岂能不醉?冲撞了诸位殿下和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快,快!小人扶您赶紧去后厢更衣,用些醒酒汤,散散酒气再说!”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语气充满了对上官“醉酒失态”的关切、埋怨与急于补救的姿态,完美地接住了晋王抛出的这个看似拙劣、实则精妙的台阶。同时,他借着用力搀扶的动作,手臂暗中运足力气,几乎是半扛半架,牢牢支撑住赵泓那已然开始发软、沉重无比、并且因为内部剧痛而微微痉挛的身体。
赵泓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如同滔天巨浪般袭来,视野中的黑暗越来越浓,五脏六腑那冰火交织的绞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疯狂冲击着他那已然摇摇欲坠的意志防线。他清晰地感觉到,那致命的毒素正在他的血液和脏腑中迅速蔓延、侵蚀,带走他的力气与温度。他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彻底崩溃,昏迷,甚至……死亡。他借着臻多宝那并不强壮却异常坚定的搀扶,用尽胸腔中最后一丝游离的气息,强行提起,对着晋王和众人的方向,极其艰难地微微颔首,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破絮般挤出:“下官……失仪……万死……告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碾碎的血肉和断裂的骨头中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生命急速流逝的寒意。
臻多宝不敢有丝毫耽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他半扶半架着赵泓,几乎是将他的大部分体重承担在自己身上,转身便向着水殿侧后方那通往官员临时休息区域的、光线相对昏暗的廊道疾步走去。他的步伐看似因为搀扶而有些踉跄蹒跚,实则每一步都用了最快的速度,只想尽快离开这众目睽睽、杀机四伏的焦点之地,为赵泓争取那渺茫的、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一线生机。
在他们身后,是那死一般寂静被打破后,逐渐响起的、压抑不住的、如同蚊蚋般却汇聚成片的窃窃私语;是赵元佐那铁青而阴郁、仿佛能滴出水来的面容,以及他身边党羽们惊疑不定、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眼神;是晋王那深邃难测、仿佛笼罩着重重迷雾的目光;是越王那依旧未散、却掺杂了几分疑虑的怒气;是满殿宾客心中那无尽的、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的猜忌、恐惧与对未来的巨大不安。
一场原本极尽铺陈、意在彰显太平盛世的皇家御宴,至此已彻底变了味道,从浮华的巅峰,直坠幽暗的深渊。锦绣之下,毒牙毕露;冠冕之间,杀机已现。而饮下毒酒的赵泓,生死未卜,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光禄寺小吏臻多宝带离现场的赵泓,他的生死,他能否开口,他知晓多少内情,此刻已然成为了悬在在场所有人头顶的、另一把不知何时会骤然落下、将更多人卷入万劫不复的、冰冷的利剑。
金明池的夜,更深了,浓稠如墨。水面上那些被灯火揉碎的、如同鬼眼般晃动跳跃的倒影,随波逐流,明明灭灭,仿佛无数窥视着人间的幽灵,无声地预示着,一场远比池水更加冰冷、更加汹涌的政治风暴,正在这片繁华的废墟之上,疯狂地酝酿、积聚着毁灭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