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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与主殿之间虽仅有一墙之隔,但却宛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喧嚣浮华,一个则显得静谧而黯淡。

主殿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而偏殿却被一片昏黄的暗光所笼罩。角落里的几盏长明灯,像是风中残烛一般,微微摇曳着,散发出微弱而昏黄的光晕,仅仅能够勉强照亮一隅之地,与周围的黑暗形成鲜明的对比。

偏殿内的陈设异常简单且粗陋,仅有几张蒙尘的桌椅和一张临时搬来的矮榻。那张矮榻上铺着半旧的青色褥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上面歇息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未住人的尘埃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从那木质的窗棂中缓缓渗出。

然而,尽管偏殿如此冷清和简陋,那隔墙隐隐传来的声音却始终萦绕在耳畔。那是主殿中宴乐的余音和模糊的人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响,却又顽固地提醒着他们,即使身处这看似宁静的偏殿,他们也并未真正脱离那充满危机和杀机的漩涡中心。

臻多宝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半拖半扛着赵泓那沉重如铁、并且因痛苦而不时痉挛的身躯,踉跄着撞开虚掩的殿门,旋即反手用肩膀狠狠一顶,“哐当”一声将门扉合拢,迅速落下那看似并不牢固的木制门闩。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旧风箱般起伏,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与赵泓身上浸出的冷汗混杂在一起,带着一股生死边缘的咸腥气息。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脚步踉跄着,像一阵疾风般迅速将赵泓平放在那张唯一的矮榻上。随着身体与榻面的接触,一阵灰尘如受惊的鸟儿般腾空而起,在昏暗的光线下肆意飞舞。

赵泓的脸色已经从最初的惨白,逐渐转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青灰死色,仿佛生命的光彩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以惊人的速度抽离。他的牙关紧紧咬着,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哀鸣。

他的额际、颈侧,乃至手背上的青筋,依旧像虬结的树根一样暴起,凸显在苍白的肌肤上,如同扭曲的蓝色蚯蚓,昭示着他体内正在进行着一场何等惨烈的斗争。

他的全身官袍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地贴在他那原本精悍的身体上,勾勒出他此刻无比脆弱的线条。而袍服的下摆,甚至沾染了少许他强行咽下、却终究未能忍住而溢出的、带着暗红血丝的浑浊呕吐物,散发出一股酸腐与腥甜交织的怪异气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他的身体依旧间歇性地、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一下,每一次抽搐都仿佛用尽了残存的力气,呼吸则微弱而急促,如同被捏住喉咙的垂死鸟儿,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断绝。

情况之凶险,进展之迅猛,远超臻多宝最初的预判。这毒性之烈,发作之快,绝非寻常之物。他心头沉重如铅,但眼神却愈发锐利清明。不敢有丝毫耽搁,他迅速蹲下身,解开自己那看似普通、与寻常低阶文吏无异的青色官袍,在内侧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中,取出了一个扁平的、用厚实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仅有巴掌大小的物事。解开层层油布,露出一个色泽沉黯、却散发着淡淡檀木清气的针囊。展开针囊,里面是数十枚长短不一、细如秋天最先飘落的苇絮毫毛、却在昏黄灯下流淌着内敛而纯净金色光泽的金针,它们整齐地排列在深蓝色的绒布上,仿佛夜空中的点点寒星,蕴含着神秘而强大的力量。

“赵虞候,情势所迫,多有得罪了!”臻多宝对着意识已然模糊的赵泓低语一声,更像是给自己下的决心。他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最精密的器械,专注、空明,将所有外界的纷扰、内心的焦灼、乃至对自身处境的恐惧,都强行压制、摒弃。他深吸一口这偏殿中浑浊却真实的空气,出手如电!指尖拈起一枚三寸长的金针,在灯焰上掠过稍纵即逝的一瞬用以消毒,随即——

第一针,快、准、稳,直刺头顶正中,位于两耳尖直上连线交汇处的“百会穴”!此穴为督脉要穴,乃诸阳之会,总督一身阳气。针入三分,微微捻动,意在提挈即将涣散的阳气,强行守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如同在狂风巨浪中钉下最坚固的船锚,防止神识被痛苦与毒素彻底吞噬。

赵泓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臻多宝毫不停留,第二针、第三针,分别精准落于胸前正中、两乳连线处的“膻中穴”,以及心窝正中、胸骨剑突下方的“巨阙穴”!此两穴位于人体胸腹之要冲,一为气之海,总调一身之气机;一为心之募穴,是心气汇聚于胸腹之处。双针齐下,深浅力道各有不同,旨在如同一道无形的闸门,稳固那即将被毒火冰寒撕裂的心脉,拼尽全力锁住那霸道毒性,不致令其立刻攻心断魂。

紧接着,他双手连动,指尖翻飞如蝶,金针化作一道道细微却坚定的金色流光,带着轻微的破空声,依次精准无比地刺入肚脐正中的“神阙穴”、脐下三寸的“关元穴”、脐下一寸五分处的“气海穴”等任脉要穴。任脉总任一身之阴经,号称“阴脉之海”,针此诸穴,意在固本培元,滋养那被毒素急剧消耗的生命本源,如同为即将干涸的土地引入一丝微弱的泉眼。随即,他又取手腕内侧、腕横纹上两寸的“内关穴”(通于阴维脉,善治心胸胃疾)、腕横纹上五寸的“郄门穴”(手厥阴心包经的郄穴,善治急性病痛)、腕横纹上三寸的“间使穴”(宁心安神)等手厥阴心包经之关键穴位,进一步加固那守护心脏的脆弱防线。最后,他褪去赵泓的鞋袜,在其双足底前部凹陷处的“涌泉穴”施以短针,此穴为肾经井穴,能引上逆之浊气、火热下行,导龙入海,以减轻心脑压力。

这套针法,名为“金针渡厄”,据传源自前朝宫廷御医的不传之秘,极其繁复凶险,对施针者的要求近乎苛刻。需对人身经络气血运行了如指掌,如同熟悉自己掌纹,下针的力道、深浅、角度、顺序,乃至施针时的心境,稍有差池,非但不能救人于危难,反而会如同推波助澜,加速其死亡。臻多宝额角、鼻尖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紧绷的脸颊滑落,但他下针的那只手,从指尖到腕肘,却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在进行一场与幽冥死神直接对话的神圣而危险的仪式。

不过短短十数息之间,赵泓的胸前、腹部、四肢的重要穴位之上,已遍布微微颤动的金针,它们以其自身独特的频率共鸣着,仿佛在共同构筑一道无形的、摇摇欲坠的堤坝,与那汹涌的死亡潮汐进行着殊死的争夺。

施针完毕,臻多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仔细观察。赵泓那剧烈的、不受控制的全身性抽搐似乎略有减缓,频率降低,幅度减小,但那笼罩在面庞上的青灰色死气却并未有丝毫消退的迹象,呼吸依旧微弱得令人心焦。臻多宝心中清楚,金针奇术,只能暂时封住关键心脉,如同强行按住即将溃堤的缺口,最大限度地延缓毒性全面发作的时间,若不能找到对症之解药,化解侵入骨髓脏腑的毒素,一切都只是徒劳,最终依旧是灯枯油尽、回天乏术的结局。

他不敢松懈,再次伸手入怀,这次取出的是几个小巧玲珑、材质各异、被他用油纸和软布分别仔细包裹的药瓶和药囊。有温润剔透的白玉瓶、釉色清雅的青瓷小罐、甚至还有一截打磨光滑、密封极佳的竹制药筒。他迅速拔开那个白玉瓶的塞子,顿时一股辛辣燥烈、直冲鼻窍的气息弥漫开来。里面是三粒赤红如血、龙眼核大小的药丸——此乃“赤阳护心丹”,是以珍贵无比的犀角、安息香、牛黄、麝香等至阳至刚之药材,辅以数味温通血脉的珍品,由经验丰富的老药师精心炼制而成,能在极寒毒性侵袭时,暂护心脉一线生机,对抗那冰封脏腑的可怕寒毒。他费力地撬开赵泓那因痛苦而紧咬的牙关,将三粒药丸依次塞入其舌根之下,借助口腔的温度和唾液助其缓慢含化吸收。

接着,他又打开那个青瓷小罐,里面是细腻如尘、颜色淡黄的药散——“玉枢解毒散”。此方载于官修药典,主料是紫金锭、雄黄、珍珠粉、五倍子等,佐以鬼箭羽、山慈菇等解毒要药,研磨成极细粉末,能解瘴气、蛊毒、食毒等百毒,至少是应对常见毒物的经典良方。他用随身携带的一支小巧银匙,取了约莫一钱药散,试图混着桌上壶中尚且温热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撬开赵泓的嘴唇,试图灌入其喉中。然而,赵泓的吞咽功能近乎完全丧失,喉头肌肉僵硬,大部分药散混合着清水,都顺着他的嘴角、颈侧流淌出来,沾染了衣襟和榻上的褥子。

臻多宝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焦灼,但旋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他毫不犹豫地又取出一枚黝黑无光、表面似乎有云纹流转、却散发着一种奇异而持久清香的药丸,仅有黄豆大小。此乃“太乙返魂丹”,据传是某位隐居道人所赠,有吊命续气、起死回生之奇效,药材难觅,炼制不易,是他压箱底的、用以在绝境中博取一线生机的保命之物,世间罕有。他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用另一枚金针的尾部轻轻碾碎成粉末,然后混合着另一种盛放在碧玉小瓶中的、颜色碧绿、散发着强烈薄荷凉意与草木清香的粘稠药液——“清灵化毒液”,此液以多种清热凉血、解毒消肿的草药萃取而成。他再次尝试,用手指蘸着这混合了保命灵丹的药液,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赵泓的牙龈、舌下、口腔黏膜之上,希望能通过粘膜吸收些许药力。

时间在偏殿这方寸之地,仿佛被拉长又压缩,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殿内只剩下赵泓那粗重艰难、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以及臻多宝忙碌时衣料摩擦发出的轻微窸窣声,还有他自己那压抑着的、沉重的心跳声。他如同一个行走于悬崖边缘、最精密的匠人,全神贯注,不断观察着赵泓面部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肢体最轻微的抽动,感受其脉搏那若有若无的跳动,以此来判断药力是否起效、毒性进展如何。他时而用指尖轻捻某处穴位的金针,以特殊手法刺激,助其体内微弱的正气化开药力;时而用一支细小的银针,极其小心地试探赵泓的舌尖、眼睑下黏膜的颜色变化,与之前的状态进行比对,判断毒性侵蚀的深浅与种类倾向。

宋代医学,承前启后,兼容并蓄,理论体系完备,临床经验丰富,尤其在方剂学、针灸学、急救医学等方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集前代之大成,又开后世之先河。臻多宝此刻所展现出的,正是融合了官修《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圣济总录》等医学巨着的经典理论与方药知识,与某些流传于民间、甚至带有秘传色彩的针法、药方的极致应用。他虽非太医院专职医官,但其“活档案”式的特质,使他如同海绵般汲取了宫中藏书阁内的浩瀚医典,加之其过人的记忆力与动手能力,于医道一途,竟也在生死关头,展现出了堪称卓越的见识与能力。

在给赵泓喂下(或者说试图让其吸收)第二轮药物,并紧张观察其身体反应的短暂间隙,臻多宝并未让自己有片刻空闲。他深知,与死神赛跑、竭力救治赵泓固然是眼前第一要务,但查明真相、找到毒物源头、理清背后阴谋,同样关乎两人的生死,甚至可能牵扯到更多人的命运,关乎朝局走向。救人与追凶,必须同步进行。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帚,再次扫过赵泓全身以及周围环境。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那只被赵泓在极度痛苦和顽强意志驱使下,依旧紧紧攥在右手之中、直至昏迷失去意识也未曾松开的玉瓷酒杯。那酒杯质地细腻,釉色温润,此刻却仿佛盛装着死亡的阴影。他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掰开赵泓那僵硬如铁、冰冷异常的手指,将酒杯轻轻取下。凑到灯下仔细观瞧,杯底还残留着极少量的、不足十滴的琥珀色酒液,在玉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更重要的是,他注意到在杯壁内侧,尤其是靠近杯底转折的弧度处,附着着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与瓷器本身质感无异的、肉眼难以察觉的灰白色沉淀物,若非他异于常人的观察力,绝对会将其忽略。

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原本用于承装名贵香药、只有拇指大小、内外皆打磨光滑的纯银小盒。又取出一支女子用以簪发、被他改造过的、一端极其尖细的银簪。他用银簪那尖细的一端,如同雕刻微缩艺术品般,极其小心、耐心地将杯底那点残酒,以及那些附着在杯壁的细微沉淀物,一点不剩地、全部刮入银盒之中。随即,“咔哒”一声轻响,将盒盖紧紧扣上。他特意观察了银簪接触酒液和沉淀物的部分,并未出现民间传说中验毒即刻变黑的明显反应,这让他心头更沉——这毒物性质之隐秘、成分之复杂,远超寻常砒霜、鸩毒之类,可见下毒者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老练。

接着,他的视线转向赵泓官袍前襟那片被呕吐物污染的区域,以及矮榻旁地面上那一小滩秽物。那并非普通的、因醉酒或不适而吐出的食物残渣,而是混合着大量浑浊胃液、黄绿色胆汁,颜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褐色,隐隐散发着一股诡异的、甜腻中带着腥臊的气味,与殿内的霉味尘埃气格格不入。他再次取出一个素白洁净、瓶口密封性极佳的小瓷瓶,用那支银匙,如同采集珍稀样本般,采集了部分较为稠厚的呕吐物以及沾染了秽物的土壤,放入瓶中,用软木塞紧紧塞住,并以蜡封口。这些经由体内代谢循环后排出的毒物残留,其成分或许会发生变化,但往往能提供比原毒物更直接、更复杂的线索,有助于推断毒物种类和中毒时间。

然后,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赵泓的身体本身。他仔细检查赵泓的嘴唇、口腔内部黏膜,发现其口唇微微发绀,口腔黏膜有轻微的红肿和少量针尖状的出血点,舌质暗紫,苔色灰腻。他又解开赵泓的官袍领口和前襟,检查其胸腹部位的皮肤。在心口附近的白色中衣和青色官袍外层上,他凭借敏锐的目光,发现了几个极其微小的、颜色略深、几乎与织物原有纹理和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斑点,似乎是酒液在争抢或饮用时不慎溅落,随后快速蒸发干燥后留下的痕迹。这些斑点太小,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他用一把随身携带的、用于修剪药材或线头的小剪刀,小心地避开主要污损区域,精准地剪下了那一小块沾染了可疑斑点的内外层布料,同样用干净的油纸妥帖包好,并做了简易标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柄引发了一切、此刻歪倒在榻边地面的银酒壶上——赵泓在夺杯、饮鸩那电光火石的混乱过程中,似乎也下意识地将这至关重要的证物紧紧抓在手中,一同带了过来。臻多宝没有直接用手去触碰壶身,而是从自己内袍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包裹着手掌,才将酒壶拿起。入手沉甸甸,果然是上好银料所制。他仔细检查壶身整体,光滑如镜,錾刻的蟠龙纹饰流畅而清晰,并无任何后来凿刻、焊接或填充的明显痕迹。壶嘴与壶身的连接处严丝合缝,看不出被动过手脚。他轻轻旋开壶盖,检查盖子的内侧和与壶身连接的螺纹处,同样没有发现异物或残留。他再次轻轻晃动酒壶,里面估计还有小半壶酒液,发出沉闷的晃荡声。他凑近壶嘴,再次仔细嗅闻,除了那已经被他记住的御酒醇香之外,似乎确实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类似于苦杏仁的涩味,又似某种特定植物根茎被碾碎后散发出的、带着土腥气的苦涩,但这气味极其飘忽,转瞬即逝,难以捕捉和确认,仿佛只是错觉。

他将酒壶也用布包好,与其他收集到的物证——盛有残酒沉淀的银盒、装有呕吐物样本的瓷瓶、包裹着衣物碎片的油纸包——放在一起,置于榻边一个相对稳妥的角落。这些看似不起眼、甚至有些污秽的东西,此刻却重若千钧。它们就如同散落在迷雾中的、染血的拼图碎片,每一片都可能蕴含着关键信息,或许就能拼凑出那致命毒物的确切来源、下毒者那隐秘而恶毒的手法,乃至最终指向那隐藏在最深处、舞动牵丝线的幕后黑手的模糊轮廓。臻多宝的眼神在这一刻冷静得近乎冷酷,在这种自身也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他依然最大限度地发挥着其“活档案”式的缜密、条理与对细节的偏执,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照亮黑暗、揭示真相的微光。

在金针暂时封脉与多种珍贵药物持续发挥作用的共同支撑下,赵泓那急速滑向深渊的生命状态,似乎被一股微弱却顽强的力量强行拖住,暂时稳定在一个极其脆弱、危如累卵的平衡点上。虽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体内那冰火交织的剧痛依旧如同潮汐般阵阵袭来,但至少那之前几乎要撕裂他躯壳的剧烈痛苦抽搐平息了许多。他陷入了深度的、意识模糊的昏迷与极其短暂、如同烛火摇曳般的清醒交替出现的诡异状态。他的意识,仿佛一叶失控的扁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与破碎扭曲的现实光影之间无助地沉浮、挣扎。

“……水……渴……”一声极其微弱的、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呻吟,从赵泓那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中艰难地溢出,细微得几乎被殿外的风声掩盖。

一直密切关注的臻多宝立刻有所察觉。他取过桌上那壶温水,却不敢直接喂饮,以免引发呛咳或加速毒素循环。他只是用干净的棉絮蘸饱了温水,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湿润着赵泓那干燥起皮的嘴唇和口腔周围,希望能稍稍缓解他那如同被烙铁灼烧般的焦渴感。

得到了些许湿润的慰藉,赵泓的眉头却反而皱得更紧,似乎在抵抗着某种来自记忆深处或梦境之中的巨大痛苦与恐惧,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阿爹……别去……北边……风大……雪冷……会死的……”他含糊地、断断续续地呓语着,声音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未经掩饰的恐惧与深切的无助,这与他平日里那冷峻果决、令人生畏的皇城司干当官形象判若两人,显露出深埋在坚硬外壳之下,那不为人知的脆弱伤口。或许是在这极致痛苦的折磨下,意识的防御壁垒被彻底击穿,回到了人生中最脆弱、最无法释怀的某个时刻。臻多宝动作微微一顿,沉默地倾听着。他隐约知道,赵泓的父亲曾是军中一位颇有声望的将领,早年便战殁于对北虏的某次激烈战事中,尸骨无存。这沉重的丧父之痛与北疆的严寒,或许早已成为他心底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日夜噬咬。

“……为什么……偏偏是我……”赵泓的声音陡然一变,充满了愤懑、不甘与深入骨髓的痛苦,那只未施针的左手无意识地抓握着身下粗糙的褥子,指节泛白,“……我只是……想守住……这道防线……这条……界线……”他的话语破碎,却透着一股执拗。

防线?界线?是指皇城司守护宫禁、稽查不法的职责底线?还是他内心某种不容逾越、坚守至今的道德准则或忠诚信念?臻多宝目光微动,若有所思。

突然,赵泓猛地睁开了眼睛!但他的瞳孔却是涣散的,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偏殿的屋顶,直直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空洞而锐利并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异样的清晰与穿透力,却又因中气不足而显得断续:“……酒……是‘牵机’……那令人角弓反张、痉挛如牵线的味道……混合了……‘雪上一枝蒿’……那冰封肺腑、冻结血液的寒意……不对……还有……‘相思子’的萃取……那阴损缠绵、坏人心脉的毒力……好狠……好歹毒周密的心思!竟将……三者……融于一处!”他竟在深度昏迷与剧痛交织的混沌中,凭借身体对毒性最直接、最惨烈的感受,以及常年稽查办案所残留的职业本能与知识储备,断断续续地、近乎梦呓般地道出了几种极其可能的毒物成分!牵机药(通常指马钱子碱等)剧毒,主要作用于脊髓和延髓,令人强直性痉挛,角弓反张;雪上一枝蒿性大热大毒,但其毒性发作时往往伴有严重的寒性症状,冰寒刺骨;相思子毒素则更为阴狠,主要破坏细胞蛋白合成,尤其对心、肝、肾等脏器造成不可逆损伤,且作用相对缓慢缠绵。这三者混合,性质相冲相激,又互为补充掩盖,难怪发作如此迅猛酷烈,症状如此复杂诡异!

臻多宝心中如同被重锤击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不仅彻底印证了他之前的观察与判断,更重要的是,为他指明了追查毒物来源、分析下毒手法的具体方向!他立刻上前,用力握住赵泓那只在空中胡乱挥舞、试图抓住什么的手臂,沉声低喝道,试图将声音传入他混乱的意识深处:“赵虞候!撑住!既然已知毒物路数,便有法可循,有药可解!你我皆不能在此倒下!”

赵泓似乎隐约捕捉到了他话语中那坚定的力量,涣散的目光极其艰难地、缓慢地转向臻多宝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依旧无法精准聚焦,但那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是……你……”他气息奄奄,如同游丝,“……光禄寺的……那个‘活档案’……臻……多宝……你……为何要冒险……救我?”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残存的力气。

“职责所在,不忍见忠良之士枉死于奸佞之手。”臻多宝沉声回应,手下并未停歇,继续用银针小心翼翼地为他疏导那如同乱麻般纠缠紊乱的气血,试图重新建立起一丝微弱的秩序。

“……呵呵……呵……”赵泓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低哑而破碎的苦笑,带着浓浓的自嘲与悲凉,“……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职责所在……你……绝非寻常小吏……这般见识……这般手段……这皇宫大内……幽深似海……谁……又真正简单……”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气息愈发微弱,“……我……其实……暗中查过你……的底细……三年前……你如同凭空出现……籍贯、师承、过往……档案……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过分……干净了……”

臻多宝正在捻动金针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连一刹那都不到,便立刻恢复了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语气平静无波:“虞候既已查过,当知我入宫以来,谨守本分,于光禄寺一亩三分地内兢兢业业,并无任何不利于朝廷、不利于宫禁之举。”

“……恶意?”赵泓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眼神时而闪过一丝清明,时而又被更深的混沌吞噬,“……在这吃人的宫城里……恶意……何须……明确的理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今日……我若就此毒发身亡……你……这个唯一的目击者……近距离接触者……怕是……也难逃……被灭口的……下场……”他的话语充满了对宫廷黑暗规则的洞悉与绝望。

“所以,赵虞候你更不能死。”臻多宝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你活着,身居皇城司要职,手握稽查之权,对于某些人而言,便是一根扎在心头的刺,才能让他们寝食难安,有所顾忌。而我活着,并且是与你一同从此地走出去,才能向所有人证明,今夜金明池畔、水殿之上发生的,绝非一场意外的醉酒失仪,而是确凿无疑的、针对皇长子乃至更深远图谋的毒杀事件!”

赵泓沉默了半晌,只有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在殿内回响,他似乎正在积攒着体内最后残存的一丝气力。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更加微弱,几不可闻,却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防备的、近乎坦诚的意味:“……臻多宝……我……好像……有点……开始……信你了……”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意念扯动嘴角,想努力露出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但那扭曲的弧度在青灰色的脸上,却显得比哭泣还要令人心酸,“……若……苍天无眼……我赵泓……此番……侥幸不死……这条命……就算……是你……捡回来的……我……欠你……一条命……”

“虞候言重了。”臻多宝看着他此刻毫无防备、甚至有些脆弱的模样,眼神复杂难明,有怜悯,有敬佩,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守住你我该守的这道防线,查明真相,让阴谋无所遁形,便是对今夜之事最好的交代,也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好……一个……守住……”赵泓如同叹息般喃喃着,眼神中的那点微弱光芒渐渐再次被蔓延的黑暗吞噬,涣散开来,呼吸也变得更为悠长而微弱,重新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昏睡之中。但这一次,细心观察可以发现,他那一直紧锁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那仿佛承载着万钧之重的呼吸声,相较之前那令人窒息的急促,也似乎平稳、绵长了些许。

偏殿内,重归一片死寂,只有那几盏长明灯的灯芯偶尔爆出一个细微的灯花,发出“噼啪”的轻响,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窗外,夜色愈发浓重,似乎连远处那宴乐的余音也终于彻底消散,只剩下风吹过金明池水面、拂过殿宇檐角的呜咽之声。

经过这番在生死边缘、意识深处进行的凶险交锋与近乎托付的对话,一种基于极端环境下的、奇特而牢固的信任,在两个出身迥异、背景成谜、原本如同平行线般毫无交集的人之间,悄然建立起来。他们各自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各自怀揣着或许并不完全相同的目的与信念,但在这一刻,面对共同的、来自黑暗中的致命威胁,他们成了彼此在这孤殿之中、在这漫漫长夜里,唯一可以倚靠、必须信赖的盟友。

臻多宝缓缓直起身,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与体力消耗,让他也感到一阵阵虚脱般的疲惫。他看了看昏睡中依旧被痛苦笼罩、但生命迹象暂时未再恶化的赵泓,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些被他仔细收集、包裹好的物证,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如同淬火的精钢。夜,还很长,黎明远未到来。金明池的盛宴或许已然曲终人散,但由此引发的、真正决定生死与命运的较量,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

他必须争分夺秒,利用一切可能,尽快找出化解这混合剧毒的有效方法,并设法将这些用性命换来的证据送出去,在那更大的、更汹涌的政治风暴彻底降临并将一切吞噬之前,为自己,也为赵泓,抢占那微乎其微、却必须去争取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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