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殿内原本喧闹异常,然而此刻却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厚重帷幕给隔绝了一般,突然间变得异常安静。赵泓离席的身影在殿门处稍稍一晃,便如鬼魅一般迅速地融入了殿外那光影交错、更显幽深的宫苑夜色之中。
他的脚步显得有些虚浮,仿佛随时都可能会跌倒。他的一只手看似无力地按着腹部,另一只手则扶着朱红的廊柱,每走一步都显得有些艰难。喉间偶尔会溢出几声压抑的、仿佛因醉酒而难受的闷哼,让人不禁心生怜悯,觉得他此刻一定是不胜酒力,急需找个僻静的地方醒醒酒。
然而,就在这看似醉态可掬的表象之下,赵泓那半阖的眼睑之下,却隐藏着一双锐利无比的眼眸。这双眼睛如同最警觉的夜枭一般,借着每一次看似随意的趔趄、每一次扶柱喘息的机会,以极其隐蔽的角度,飞速地扫视着周遭的环境。
他的耳朵也微微翕动着,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除了风声和水波声之外,他还在仔细聆听着是否有其他不和谐的声音。远处宫人细碎的脚步声是否突然停滞了?树影摇曳的节奏是否有突兀的变化?廊檐转角的光影是否有瞬间的扭曲?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可能成为他发现潜在危险的关键线索。
他没有选择灯火通明、易于行走的主廊,而是故意拐向了通往更衣处所的一条较为偏僻、灯光晦暗的侧廊。这条回廊曲折蜿蜒,连接着几处闲置的殿阁,平日里人迹罕至,此刻更是幽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但他知道,越是这样的地方,越容易藏匿跟踪者,也越适合进行反追踪。
他故意放慢脚步,在一处挂着破旧宫灯的转角停下,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实则借着身体的掩护,眼角余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迅速掠过身后空寂的廊道。没有明显的人影,但他敏锐地捕捉到,就在他咳嗽声响起的同时,约莫二十步外,一丛茂密的湘妃竹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衣料摩擦竹叶的“沙”声。
果然有人跟梢!
赵泓心中暗自冷笑,脸上却没有丝毫表露,他依然保持着踉跄前行的姿态,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在这看似不经意的举动背后,赵泓其实正在施展着一个小小的计策。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沿着直线行走,而是开始毫无规律地变换着自己的步伐频率。有时候,他会突然加快脚步,快步向前走几步;而有时候,他又会故意放慢速度,慢吞吞地挪动着脚步。甚至,他还特意绕了一个小圈子,重新回到了之前经过的一个岔路口。
赵泓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他就是想测试一下那个跟踪他的人到底有多少耐心和技巧。他想看看对方是否会因为他的这些奇怪举动而露出破绽,或者是否能够准确地判断出他的真实意图。
就在赵泓专注于测试跟踪者的时候,在他身后更远处的地方,另一道身影正以一种与他截然不同、却同样高效的方式潜行着。这道身影如同鬼魅一般,行动迅速而隐蔽。
这道身影的主人正是臻多宝。与赵泓不同的是,臻多宝并没有紧紧地尾随在赵泓身后。事实上,他甚至没有完全进入那条侧廊,而是巧妙地利用了自己对宫苑布局的熟悉,选择了一条与之平行的、位于假山和花木丛中的小径。
臻多宝的身形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一般,悄无声息地在这条小径上移动着。他的步伐轻盈而灵活,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察觉他的存在。
他的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落脚之处,皆是松软的泥土或厚实的草甸,避开了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败叶。他的呼吸被刻意调整得绵长而细微,几乎与环境同步。他没有去看赵泓,而是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赵泓身后那片区域,以及更外围可能存在的第二重、第三重眼线。
当赵泓在转角假意咳嗽时,臻多宝正伏在一座太湖石后,目光穿透石头的孔洞,清晰地看到了那湘妃竹丛后一闪而逝的、属于内侍省低阶宦官服饰的衣角,以及更远处,水殿另一侧窗棂后,那一道若有若无、凝立不动的窥视目光。他心中了然,跟踪者不止一人,且分工明确,有近处尾随的,有远处监视策应的。
他看到赵泓开始变换步伐绕圈,明白赵泓已然察觉。于是,臻多宝不再犹豫,他如同灵猫般从假山后滑出,没有走廊道,而是直接借着花木的掩护,迅速接近赵泓即将经过的下一个回廊转折点——那是一处被高大芭蕉树和一座石灯遮挡的视觉死角。
赵泓踉跄着,眼看就要转过那个角落,他感觉到身后的跟踪者因为他的绕圈而略微迟疑,拉近了少许距离。就在他即将踏入阴影的刹那,一只微凉而有力的手,猝不及防地从芭蕉叶后伸出,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猛地拉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赵泓本能地就要反击,但那只手一触即分,随即一个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虞候,是我。”
是臻多宝!
赵泓紧绷的肌肉瞬间放松,但眼神中的警惕未减分毫。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喘息,看着如同从黑暗中凝结而出的臻多宝。
“有人跟着,至少两个。”赵泓的声音同样低沉沙哑,带着酒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知道。近处一个,远处水殿窗后还有一个。”臻多宝语速极快,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虞候方才绕行,已令其生疑,此刻必在犹豫是否靠近查探。此地不宜久留,随我来。”
说罢,他不等赵泓回应,便率先沿着回廊阴影最浓重的一侧,向着一处挂着“揽秀阁”匾额、显然久未启用的殿阁后方疾步走去。赵泓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如同两道融于夜色的幽魂,凭借着对宫苑地形的熟悉与高超的反侦察意识,在复杂的建筑群中穿梭,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监视点,最终消失在了一处通往宫苑更深处、更加僻静的月亮门洞之后。
月亮门后,本以为会出现一个宽敞的庭院,然而,事实却让人意想不到。这里竟然是一条更为狭窄的封闭式回廊,两侧高耸的宫墙让人感到一种压抑和局促。回廊里几乎没有灯火,只有清冷的月光从高墙顶端斜斜地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而扭曲的光影,仿佛是一幅诡异的画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带着苔藓气息的凉意,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这里是连接前朝宫苑与部分库房区域的通道,平日里夜间极少有人行走,几乎可以说是宫中的一个盲区。
两人小心翼翼地在回廊中前行,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声音。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终于,他们走到了回廊的最深处,这里恰好是一处廊柱与墙壁形成的夹角,位置十分隐蔽。
站在这个角落里,他们才算是暂时甩掉了身后的尾巴,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两人都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寂静中,只能听到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赵泓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似乎终于卸下了强撑的力气,额头上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那饮鸩后的痛苦显然并未远离。臻多宝则站在他对面,身形挺直,如同黑暗中沉默的标杆,目光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依旧锐利地观察着赵泓的状态。
良久,赵泓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回廊中显得有些诡异,带着浓浓的自嘲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嗬……臻押班……不,臻管事?呵,真是好利的眼,好快的身手。皇城司稽查百官,竟不知光禄寺藏着你这等人物。” 他刻意用了不确定的称呼,语气中的试探意味显而易见。
臻多宝的声音平静无波,在黑暗中响起,如同幽潭之水:“不及赵都虞候,一颗忠胆,敢饮鸩止渴,以身为饵,试出这池水下的汹涌暗流。”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
“代价?”赵泓喘了口气,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光,“若那杯酒,当真由陈王饮下,或者由其他宗室、重臣饮下,此刻这金明池,怕是已成人间炼狱。届时,代价又该如何计算?”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黑暗,直视臻多宝,“比起那个结果,赵某一条贱命,赌上一把,值得。”
这番话,说得平淡,却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惨烈与决绝。臻多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话语中的分量。他缓缓蹲下身,与赵泓平视,尽管在黑暗中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都虞候追踪此案,究竟到了哪一步?”臻多宝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核心。
赵泓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权衡。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显是体内毒性仍在肆虐:“告诉你也无妨。我查的,并非单单今日之宴。近半年来,京畿乃至周边军州,接连有军械库遭窃,失窃之物并非寻常刀枪,而是……制式弩机、精铁箭头,甚至有小批量的掌中雷(一种小型火器)部件。数量不大,但流向不明,手法干净利落,绝非普通毛贼所为。”
他喘息了几下,继续道:“线索几度中断,最后隐约指向……与某些宗室、内侍省人员,以及……城外一些身份不明的江湖人有关。今日之宴,我本是想借机观察某些人的反应,尤其是……与军械案可能有关的几位。没想到……”他冷笑一声,“竟撞上这么一出大戏。那杯酒,不过是冰山一角。我怀疑,有人欲借今日之宴,行一石二鸟,甚至三鸟之计!既可除掉碍眼之人,又可嫁祸他人,更能借此混乱,掩盖更大的图谋。”
“更大的图谋?”臻多宝追问。
“我不知道。”赵泓摇头,声音带着疲惫与不甘,“但直觉告诉我,军械失踪,与今日之毒,绝非孤立。这背后,或许牵扯到……‘鱼肠剑’。”
“鱼肠剑?”臻多宝微微一怔,这个名字他似乎在某个尘封的卷宗中见过,意指专司刺杀、行踪诡秘的古老组织,前朝便已有之,本朝立国后曾大力清剿,本以为早已烟消云散。
“只是猜测。”赵泓语气凝重,“但若非如此,难以解释那些军械如何能悄无声息地消失,以及今日这混合剧毒,绝非寻常势力所能配置、并能带入这金明池御宴之上。”
他看向臻多宝,眼神锐利:“我的底,交了一半给你。现在,该你了,臻……先生。你究竟是谁?为何对毒物如此了解?又为何,甘冒奇险,向我示警,甚至此刻跟来?”
臻多宝迎着赵泓审视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月光移动,一丝微光恰好照亮了他半边脸庞,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
“我之名,臻多宝,并非虚言。入光禄寺三年,籍贯过往,亦非完全伪造,只是……有所省略。”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至于为何识毒,家母曾是南疆巫医之女,于草木毒性,颇有涉猎,我自幼耳濡目染,略知皮毛。后来……机缘巧合,得入宫中,便借职务之便,遍阅药典,以求自保。”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既给出了合理的来源,又保留了关键。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今日示警……只因我无意中,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何物?”
“一幅图,或者说,半幅残卷。”臻多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名为《璇玑图》。”
“《璇玑图》?”赵泓皱眉,他对此并无印象。
“此图传闻为前朝宫中秘宝,并非寻常织锦回文诗,其上暗藏星象、卦位与奇异符号,据说能推演吉凶,预兆祸福。我于整理旧档时,偶然发现其残卷,依其上所示,推算出今日盛宴,星犯太微,主‘筵席生变,毒侵贵胄’。”臻多宝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起初我亦不信,只当是无稽之谈。直至亲眼见到皇长子殿下举止异常,又细观那酒液……方知图谶非虚,这才不得不冒险,以瓷器暗语相告。”
他将自己的预警,归因于这玄之又玄的《璇玑图》,既解释了动机,又完美掩盖了他那“活档案”式观察力的真正来源,以及他可能掌握的、更深层次的信息。
赵泓听完,久久不语。月光下,他的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中的审视与怀疑,却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凝重所取代。《璇玑图》之说固然玄奇,但结合今日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臻多宝那精准的预警和后续展现出的能力,让他无法完全否定。
“《璇玑图》……鱼肠剑……”赵泓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人都意识到,此刻不是深究彼此秘密的时候。危机迫在眉睫,他们需要的是行动,是同盟。
“当务之急,是解你体内之毒。”臻多宝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牵机、雪上一枝蒿、相思子,三者混合,毒性霸道缠绵,我虽以金针药物暂时压制,但非长久之计。需尽快配置对症解药。”
“你有把握?”赵泓看向他,黑暗中,目光灼灼。
“七成。”臻多宝坦言,“需时间搜集药材,秘密配制。在此期间,你必须尽量稳住伤势,避免动用真气,更不能让人看出你已中毒至深。”
赵泓点头:“我明白。皇城司那边,我会设法遮掩。”
“其次,是追查。”臻多宝继续道,语速加快,“明暗两条线。你在明,借皇城司职权,继续追查军械案,尤其是与‘鱼肠剑’可能的关联,以及今日宴席之上,哪些人与此事牵涉最深。但动作需谨慎,打草惊蛇,恐引火烧身。”
“我在暗,”臻多宝指了指自己,“凭借光禄寺之便,以及……对《璇玑图》的进一步研习,设法查明毒物来源,下毒途径,以及这背后,是否真有那张庞大的网络在操控。同时,我会留意宫中动向,尤其是……晋王、越王,乃至内侍省都知王继恩等人的反应。”
“信息共享。”赵泓接口道,言简意赅,“我会设法在皇城司内留下安全的信息传递渠道,具体方式,稍后告知于你。你若有紧急发现,亦可通过光禄寺送往特定地点的物资夹带传出。”
“可。”臻多宝颔首,“切记,你我之事,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在这宫墙之内,信任是奢侈品。”
“自然。”赵泓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因一阵剧烈的眩晕而晃了晃。臻多宝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把。
就在这接触的瞬间,臻多宝感觉赵泓的手冰冷得吓人,且微微颤抖。他不再犹豫,从怀中取出一个比之前更小的玉瓶,塞入赵泓手中。
“这是‘清灵化毒丹’,虽不能根治,但可缓解你体内毒素带来的灼痛与麻痹,助你暂时维持常态。每次发作时含服一粒,切勿多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切。
赵泓握着那尚带着臻多宝体温的玉瓶,指尖微微收紧。这小小的药瓶,在此刻,比千言万语更显分量。他深深看了臻多宝一眼,那目光中之前的审视与怀疑,已彻底被一种并肩作战的凝重与托付所取代。
“保重。”赵泓沉声道。
“你也一样。”臻多宝松开了手,“从此廊向西,穿过库房区,有一处废弃水榭,你可从那里绕回皇城司值守区域,路径相对安全。”
赵泓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挺直脊梁,拖着依旧沉重痛苦的身躯,一步步融入了回廊另一端的黑暗之中。
臻多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塑。他的目光紧盯着赵泓离去的方向,似乎要将那道身影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泓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最终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
然而,臻多宝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继续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耳朵警觉地竖起,捕捉着周围的任何一丝声响。过了一会儿,确定四周再无异常动静后,他才像一只轻盈的猫一样,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他的脚步轻盈而迅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月光如水般洒落在空寂的回廊中,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他的身影在阴影中穿梭,如同幽灵一般,很快就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宫苑之中。
月光依旧清冷地洒落在空寂的回廊中,仿佛刚才那场决定未来走向的密谈从未发生过。这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那枚被赵泓紧紧攥在手心的解毒丹,以及两人心中悄然达成的、脆弱的同盟,预示着这场始于金明池盛宴的暗战,将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向着更加波诡云谲的深处,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