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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池的喧嚣,如同一种顽强的痼疾,并未因前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御宴风波而彻底消散。官家圣驾虽未再临,但这“与民同乐、彰显盛世”的既定章程,仍需一丝不苟地演下去。水殿之上,依旧铺设着锦缎坐席,只是位列其中的宗室亲王与中枢重臣明显稀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勋贵子弟、外戚代表以及品阶稍低却颇有实权的官员。丝竹管弦之声依旧袅袅飘荡,只是失了那份御前奏对的庄严肃穆,平添了几分刻意营造的、甚至带着些许放纵意味的浮华之气。

绝大多数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吸附在池心那座特意搭建的宽阔水台,以及水台中央那巍然矗立、仿佛要刺破青天的巨型秋千架上。今日最令人翘首以盼的压轴大戏,便是这水秋千之舞的最后一场表演。坊间早已传闻,今日请来的乃是自南国重金礼聘而至、名动江淮的“凌波班”,其中领舞的大家,更是身怀绝技,姿容绝世,尤擅在那秋千荡至凌云之巅的刹那,做出惊世骇俗、宛若天人的翻腾姿态,而后如一片羽毛般翩然点入碧波,据说能真正做到“入水无痕,起身无波”。

赵泓紧握着腰间的佩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身形如同钉在水殿一侧廊柱下的阴影里。他的脸色依旧带着中毒未愈的苍白,嘴唇缺乏血色,但那双深陷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两块经过千锤百炼、刚刚淬火完毕的寒铁,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扫视着全场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易于藏匿和发动袭击的位置。体内,那混合剧毒带来的冰火交织的隐痛,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真正远离,时刻啃噬着他的经脉,也提醒着他此刻平静水面下所潜藏的致命危机。他今日轮值殿前护卫,职责所在,不容有失,更何况,他与臻多宝凭借某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与缜密的推理,都预感到,昨日御宴之上那未竟的毒杀,绝不可能让幕后那双阴沉的眼睛就此罢休,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这虚假的繁华背后酝酿。

臻多宝则依旧维持着光禄寺协理宴席的低调身份,垂手侍立在连接膳房与水殿的那条略显狭窄的廊道入口处。他微微躬着身,低眉顺目,姿态谦卑得与周围那些捧着食盘酒器、步履匆匆的普通宫人几乎无异。然而,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睑之下,眼角的余光却如同织就了一张无形而细密的大网,正悄无声息地撒向秋千架的方向,尤其是那个即将登场、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领舞身影。他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正在飞速运转,计算着各种可能的变数。

鼓声渐渐由疏转密,节奏越来越快,如同夏日骤雨疯狂敲打着池塘中的芭蕉叶,带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急促。在一阵如同山间清泉流淌般悠扬婉转的笛声引领下,数名身着轻薄如蝉翼、色彩斑斓彩衣的舞姬,如同被春风吹拂的蝴蝶群,翩跹飞至水台之上。她们围绕着那巨大的秋千架,开始做出各种兼具柔美与惊险的预热动作,纤腰款摆,玉臂舒卷,引得岸上画舫中、水殿席间,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与叫好声,气氛被迅速炒热。

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今日真正的主角,缓步登场。那是一名身着素雅月白色舞衣,以同色轻纱半覆面容的女子。她身形高挑,比例完美,步履轻盈得仿佛不染尘埃,虽看不清具体容貌,但仅露在外面的那一双眸子,却如同浸在寒潭中的星子,顾盼流转间,自带一股清冷孤高、不食人间烟火的独特气韵。她并未像其他舞姬那般刻意卖弄风情、眼波撩人,只是静静地、如同履行某种神圣仪式般,走到秋千架下,向着负责操控秋千的力士,伸出了那双莹白如玉的手。

两名早已准备就绪、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健硕力士,开始合力拉动粗重的绳索。那巨大的秋千开始发出“嘎吱”的轻微声响,缓缓摆动起来。起初幅度不大,节奏舒缓,如同春日微风温柔拂动湖畔的垂柳枝条,带着一种慵懒的美感。但随着伴奏的鼓点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如同沙场点兵、战鼓催征,力士们吐气开声,臂膀上的肌肉块块贲起,发力越来越猛,秋千摆动的幅度也随之急剧增大,越荡越高!

那月白色的身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一次次狂暴地抛向天际,在空中划出巨大得令人心悸、仿佛要挣脱一切束缚的恐怖弧线。每一次向着最高点冲刺,那身影都仿佛要彻底脱离大地的牵绊,融入了那片被灯火映照得有些诡异的夜空之中。她的舞姿确实精妙绝伦,超越了寻常舞姬的范畴,时而如神话中的嫦娥抛却凡尘、直奔清冷月宫,身姿舒展飘逸,带着仙气;时而又如发现猎物的鹰隼锁定目标、自云端疾速俯冲而下,动作迅疾凌厉,带着杀气。覆面的薄纱在极限速度带来的狂风中猎猎作响,发出撕裂般的哀鸣,与呼啸的风声奇异地共鸣着。

所有人的心,都仿佛被那秋千的绳索拴住,随着它惊心动魄的起伏而高高悬起,又猛地落下,循环往复,几乎要窒息。欢呼声、惊叹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狂热的海洋。

然而,置身于这片狂热之外的赵泓和臻多宝,两人的心,却如同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同时沉了下去,并且越来越冷。他们都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绝美舞姿之下,所隐藏的不谐和音。那舞姬的动作,固然优美得令人窒息,但其中所蕴含的那种爆炸性的力量感、那种对身体核心肌群近乎绝对的控制力,绝非普通自幼练习柔术舞蹈的女子所能拥有。尤其是她在空中进行那些匪夷所思的姿态变换时,腰腹间瞬间爆发出的稳定与力量,更像是经过多年严苛、甚至残酷训练的……职业武者!而且,她那看似随意流转的目光,总会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如同最冰冷的刀锋,极其快速地扫过水殿主位附近,那几个今日明显空缺、或已经换了陌生面孔的座位——那里,正是昨日晋王、越王等核心宗亲重臣曾经落座的位置!

就在那秋千再一次以雷霆万钧之势,狂飙着冲向弧线的最高点,那月白身影几乎与荡漾的池水面形成平行,即将达到动能与势能转换临界点的刹那——

异变,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骤然亮出了它的獠牙!

她没有像所有人预期、或者说被长期灌输的认知那样,做出任何象征美好、欢愉的翻腾或舒展动作,而是借着那巨大惯性带来的、近乎恐怖的加速度,双足在粗糙的秋千踏板上猛地一蹬!这一蹬,凝聚了全身的力量,精准、狠辣、决绝!同时,她那一直掩在宽大流云袖中的双手,如同变戏法般闪电探出,指间赫然紧握着数枚细长如初生柳叶、薄如蝉翼、在灯火下泛着幽冷蓝色光泽的短刃!那蓝色,幽深得如同淬炼了地狱的火焰,带着死亡的气息。

“咻!咻!咻!咻!”

借着秋千自身下坠的巨大势能,叠加她自身全力蹬踏所产生的、二次加速的恐怖动能,那数道致命的寒光,仿佛不再是被人力掷出,而是被一张无形的、力量足以开碑裂石的巨弩猛然发射!它们撕裂了喧嚣的空气,发出凄厉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啸,化作一道道夺命的流光,目标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水殿之上,一位今日代替其卧病在床的父亲前来赴宴、正看得如痴如醉、目瞪口呆的年轻郡王!

这一切的发生,快得超出了人类视觉捕捉的极限,快得让绝大多数旁观者的大脑根本来不及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信息。从蹬踏到飞刃出手,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保护郡王!!”

赵泓那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声,几乎与第一枚柳叶刃破空的尖啸声同时迸发!他早已将全身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在那舞姬双足接触踏板、肌肉发力的那个微不可察的瞬间,他的身体就已经凭借着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如同脱缰的野马、离弦的劲矢般爆射而出!他不能退,甚至不能有丝毫犹豫,因为他的身后,不仅仅是那位懵懂无知的年轻郡王,更是众多已然吓傻、呆若木鸡的官员和勋贵!

他甚至来不及拔出那近在咫尺的佩刀,只能将体内那并不算充沛、且带着毒素干扰的真气疯狂催谷至双腿,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同时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代表皇城司身份的玄黑色官袍,灌注残余真气,在空中急速旋转挥舞,试图将其化作一面柔韧而坚固的临时盾牌,阻挡那如同疾风暴雨般激射而来的夺命寒芒!

“噗!噗!噗!噗!”

数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物入肉(官袍)声接连响起。大部分幽蓝色的柳叶刃,或被急速旋转的官袍成功带偏了方向,或被其坚韧的布料死死缠住、阻滞了去势,最终深深嵌入水殿旁坚硬的朱红梁柱之中,发出“咄!咄!”的沉闷声响,刃身几乎尽没,只有那幽蓝的尾端在外面微微颤抖,仿佛毒蛇残留的信子。然而,依旧有一枚,角度计算得极其刁钻阴毒,如同拥有生命般,险之又险地穿透了官袍高速旋转时产生的边缘缝隙,擦着赵泓左臂外侧飞过,锋利的刃尖瞬间划破了衣料和皮肉,带起一溜刺目的血花,而其本身去势却几乎未减分毫,依旧带着死亡的低啸,直取那年轻郡王苍白失色的面门!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赵泓瞳孔紧缩如针尖,在那电光火石、连思考都来不及的刹那,他完全凭借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左手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疾探而出,食指与中指在那泛着幽蓝寒光的刃尖,即将触及郡王鼻尖皮肤、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冷死亡气息的前一瞬,将其死死夹住!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两根手指的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阵剧痛夹杂着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传来。那幽蓝的、淬毒的刃光,冰冷地映照出郡王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惊恐扭曲到极致的年轻脸庞。

而此刻,那个刚刚完成了一次完美刺杀投掷的“舞姬”,或者说,冷血死士,已然借着那一蹬产生的巨大反作用力,如同脱离了绳索束缚的飞鸟,轻盈而又诡异地彻底脱离了秋千索的掌控。她的身体在空中仿佛完全失去了重量,连续做出了数个令人眼花缭乱、违背常理的急速空翻,竟不是按照常理落向下方作为缓冲的池水,而是如同暗夜中真正的鬼魅,身形一折,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直扑水殿那雕梁画栋的廊檐之上!她的目标,似乎并不仅仅是那位险些丧命的郡王,制造极致的混乱,吸引所有护卫的注意力,甚至趁乱突入殿内执行更深层的任务,或许才是她此次行动的真正目的!

赵泓岂能让她如愿!他强忍着手臂伤口传来的火辣刺痛,以及体内因强行催谷本就不稳的真气而引发的、如同翻江倒海般的气血逆冲与毒素躁动,将夹在指间的那枚淬毒柳叶刃,毫不犹豫地反手掷出!飞刃化作一道幽蓝的残影,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取那死士毫无防备的后心要害!同时,他足下在光滑的地板上猛地发力一蹬,身形如同展翅搏击苍穹的受伤大鹏,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腾空而起,悍然拦截而去!

那死士仿佛背后真正生着眼睛,在半空中,以一种近乎折断腰肢的、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猛地扭转身形,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枚索命的回旋飞刃。同时,她宽大的袖袍之中,如同毒蛇出洞,再次滑出一柄细长、柔软、闪烁着森森寒光的软剑!剑身一抖,瞬间绷得笔直,剑光如同黑暗中窥伺已久的毒蛇猛然吐出的信子,又快又毒,直刺赵泓毫无防护的咽喉要害!这一剑,狠辣、凌厉、刁钻,完全是战场上用来一击毙命的搏杀套路,与之前那飘逸若仙的舞姿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巨大反差!

赵泓临危不乱,深知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是取死之道。他猛地吸气压住翻腾的气血,身体在半空中强行侧转,以毫厘之差避过了那致命锁喉的剑锋,冰冷的剑气擦着他的脖颈皮肤掠过,带来一阵寒意。右手终于在这一刻,牢牢握住了佩刀的刀柄!

“仓啷——!”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刀鸣,骤然响彻混乱的水殿!雪亮的刀光,如同黑暗中骤然劈开混沌的匹练,带着赵泓一往无前的决绝,精准无比地斩向对方持剑的右手手腕!攻其必救!

那死士显然没料到赵泓在中了毒、受了伤的情况下,反应和刀势依旧如此凶悍迅疾,手腕一翻,软剑如同拥有生命般缠绕而上,试图绞住赵泓的刀身。

“叮!叮!铛!”

两人在这悬空的无借力之处,于电光火石之间,硬生生交换了数招凶险万分的近身搏杀!金铁交鸣之声密集得如同雨打芭蕉,刺耳欲聋。每一次刀剑的碰撞,都迸发出一蓬耀眼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每一次身形交错的闪避腾挪,都如同在万丈深渊边缘行走,险象环生,看得下方那些侥幸回过神来的人心惊肉跳,连惊呼都卡在喉咙里。

那死士的武功路数极其诡异阴狠,身法飘忽如同鬼魅,剑法则走的是奇诡偏锋的路子,且招招不离赵泓的心口、咽喉、太阳穴等要害,显然是个经验极其丰富、视死如归的冷血死士。赵泓因体内毒素不断侵蚀,实力大打折扣,气息已然有些不稳,一时间竟被对方那不要命般的抢攻逼得有些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但他终究是沙场百战余生的悍将,凭借着远超对方的丰富搏杀经验和一股子浸入骨髓的悍勇之气,死死地缠住了对方,如同最坚韧的藤蔓,不让她有机会脱离战团,更不让她有丝毫机会去伤害下方那些已然乱作一团、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无辜之人。

水殿之上,早已彻底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吼声、孩童被吓坏的哭喊声、杯盘落地摔碎的刺耳声、桌椅被惊慌人群撞翻的轰隆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末日般的混乱景象。侍卫们这才从最初的震骇中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兵刃,呼喝着从四面八方涌上,试图合围,将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拿下。

那死士眼见事已不可为,突围无望,眼中闪过一丝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混合着绝望与疯狂的最后决绝。她猛地虚晃一剑,逼得赵泓下意识后撤半步以稳住重心,随即,她的头颅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狠狠撞向自己的肩头——那里,衣领的夹层中,显然藏有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

“想服毒自尽!”赵泓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他深知若是让这唯一的活口服毒身亡,所有线索都可能就此中断!这一刻,他完全不顾自身因后撤而露出的胸前空门,将残存的所有真气灌注双腿,合身如同炮弹般再次猛扑而上,左手五指贲张,化作一道黑色的幻影,如同烧红的铁钳般,带着粉碎一切的力量,狠狠扼向她的下颌!务求在其咬破毒囊之前,将其控制!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牙齿发酸的骨裂脆响,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赵泓的手指终究还是慢了那搏命一撞丝毫,未能完全阻止其动作,但那巨大的、足以捏碎顽石的力道,也瞬间震碎了对方的下颌骨与部分牙齿!那死士发出一声模糊不清、如同破风箱般的凄厉惨嚎,剧痛使得她眼中的疯狂之色更浓,手中的软剑如同垂死毒蛇的最后挣扎,开始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剑气纵横,逼得靠近的几名侍卫连连后退。

赵泓知道此刻再无留手的必要,眼中寒光一闪,不再有丝毫犹豫。他手中佩刀划出一道精妙绝伦的弧线,刀尖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无比地挑飞了对方那已然失去控制的软剑!紧接着,刀势未老,刀柄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残影,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重重砸在死士毫无防护的后颈哑门穴上!

死士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蛇,眼中那最后一点疯狂与不甘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黯淡、熄灭下去。她手中的力道瞬间消散,身体软软地、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偶般,从半空中颓然坠落,“砰”地一声闷响,重重砸在水殿光洁如镜的金砖地板上,激起一小片尘埃,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

从秋千荡起到极致,到死士毙命倒地,这整个过程,其实不过短短数十次呼吸的时间,却仿佛让所有亲身经历者,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池水依旧碧波荡漾,映照着天上的星月与岸边的灯火;那巨大的秋千,失去了操控者,还在凭借着惯性微微晃动,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嘎吱”声;只是,那片刻前还如同月宫仙子般飘逸的月白身影,此刻已然化作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破碎下颌处汩汩涌出的鲜血,与赵泓手臂伤口不断滴落的血珠,混合在一起,在灯火通明的水殿地板上,洇开了一朵朵触目惊心、妖异无比的猩红之花。

“封锁现场!所有人原地不动!交叉监视!擅动者、试图靠近尸体者,视同刺客同党,格杀勿论!”

赵泓强忍着阵阵袭来的眩晕感和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痛楚,用那只染满了自己与敌人鲜血的手臂,高高举起象征着皇城司无上权威的鎏金腰牌,声音虽然因力竭和伤痛而嘶哑不堪,却带着一种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席卷了整个混乱的水殿,竟奇迹般地暂时压制住了那一片鬼哭狼嚎般的喧嚣。训练有素的殿前司侍卫与皇城司逻卒立刻行动起来,刀剑出鞘,寒光闪耀,迅速组成一道道严密的人墙,将水殿核心区域以及那具刺客的尸体,如同铁桶般团团围住,隔绝了所有窥探与可能的破坏。

几乎就在赵泓下令的同时,臻多宝的身影便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却又异常迅捷地越众而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常人应有的惊慌、恐惧或是厌恶,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全神贯注的冷静,仿佛眼前这具刚刚失去生命的躯体,不是一场惨剧的终点,而是一个蕴含着无数秘密、亟待解读的密码箱。他快步走到尸体旁,毫不犹豫地蹲下身,白色的衣摆直接沾染上了尚未凝固的暗红色血迹,但他毫不在意,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开始从头到脚,仔细地检视这具尚带余温的皮囊。

“取我的器具箱来,要快。”他头也不回地吩咐,语气平静无波,自然有相熟且机灵的小黄门,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跑向他平日存放物品的偏殿,去取那个他从不离身、内藏无数奇巧物事的特殊工具箱。

他首先聚焦于死士的面部,尤其是口腔。下颌骨被他捏得粉碎性骨折,使得整个下巴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嘴唇无法闭合,露出里面参差不齐、沾满血沫的牙齿。他没有在意那狰狞的外观,而是用戴上特制麂皮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散落的碎牙和血肉,目光锐利地搜寻着。很快,他就在几颗臼齿,尤其是最内侧、不易被注意到的牙齿缝隙与牙龈交界处,发现了一些残留的、颜色特殊的蜡封痕迹,那蜡质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深褐色。“齿内藏毒,蜡封以延时或防误触,典型的死士做派,确保任务失败或被捕时能迅速自决,不留活口。”他低声对刚刚稳住气息、走到他身边的赵泓说道,同时用一把细长的、顶端带钩的银质探针,极其小心地将那些深褐色的蜡封残渣一点点刮取下来,放入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浅碟中,以备后续分析。

接着,他的注意力转向死士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舞衣。衣料是上好的江南软烟罗,轻盈透气,价值不菲,是南国顶尖的贡品级云锦,绝非寻常舞班所能拥有。然而,当他仔细检查衣物的缝制细节时,却发现了明显的异常。无论是领口、袖口还是接缝处的针脚,都显得颇为粗犷有力,针距均匀但缺乏女子常有的细腻,更带着一种北地军营特有的、讲究绝对牢固耐用而非外观精美的实用主义风格。“衣是南衣,技是北技。”他喃喃道,随即毫不犹豫地用一把锋利的小银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衣领内侧的缝合线。指着那里用一种特殊的、反复回针加固过的、几乎将内外两层布料牢牢锁死的缝合法,对赵泓解释道:“看这里,这种缝法,极其耗时费力,但异常坚固,多见于长期戍边的边军,尤其是……常年与西夏铁骑在风沙苦寒之地对峙的西军底层军官与悍卒的常服上,专为应对恶劣环境和频繁的摸爬滚打,以求最大限度的耐磨。”

然后,他示意赵泓帮忙,两人合力将侧卧的尸体轻轻放平,再小心翼翼地将其翻转,使背部朝上。他褪去尸体背部那已被鲜血和汗水浸透的舞衣,露出其下的肌肤。在明亮而稳定的牛油灯光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尸体背部、肩胛骨下方以及腰臀连接处,分布着数道陈旧的、颜色已经淡化呈浅白色、但依旧能清晰辨认出走向的鞭痕,那痕迹深刻而整齐,显然是某种制式刑具留下的印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为细微的、如同被虫蚁啃噬过般的、密集的点状凹陷疤痕,散布在背部和四肢。“这些鞭痕,走向规矩,力道均匀,是典型的军法惩治痕迹,非私刑所能为。”臻多宝的指尖虚点着那些疤痕,声音冷静得如同在诵读医案,“而这些点状疤痕……根据其形态和分布,很像是长期处在极度严寒、潮湿环境下,导致的严重冻疮愈合后留下的印记,或者……是某种西北边陲特有的、通过蚊虫鼠蚁传播的恶疾痊愈后的标志。这两种情况,在常年戍守西北苦寒之地的边军,尤其是底层士卒身上,极为常见。”

最后,也是他最为关注的部分,落在了死士那双与舞姬身份格格不入的手上。那双手,指节粗大突出,皮肤粗糙,掌心和虎口处布满了厚实而坚硬的老茧,那是长年累月握持兵器、练习弓马留下的烙印,绝非舞姬应有的柔荑纤纤。指甲被修剪得很短,几乎与指尖平齐,显然是出于行动方便的考虑。然而,就在这几乎无可挑剔的伪装之下,臻多宝凭借着他那异于常人的、近乎显微镜般的敏锐目力,在死者右手食指那修剪得极其干净的指甲缝隙最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与甲垢融为一体的、橙红色的残留物!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立刻从刚刚送到的工具箱中,取出一把只有绣花针粗细的银质刮匙,以及一片纯白无瑕的宣纸。他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在雕刻一件易碎的玉器,用刮匙那锋利的边缘,极其小心、一点点地将那丝微乎其微的橙红色残留物,从指甲缝隙中刮取下来,小心翼翼地转移到雪白的宣纸之上。

紧接着,他从工具箱内层一个专门的位置,取出了一个只有鼻烟壶大小、通体由纯净琉璃打磨而成的小瓶,瓶内盛放着半瓶无色无味、清澈如水的特殊液体。他拔开以软木和蜡密封的瓶塞,用一支细如发丝的琉璃滴管,吸取了极小的一滴液体,然后精准地滴落在那片宣纸上的橙红色残留物上。

几乎是液体接触的瞬间,奇迹(或者说,线索)发生了。那原本附着在纸纤维上的、毫不起眼的橙红色残留物,迅速开始溶解、扩散,并且散发出一种极其独特、浓郁、层次丰富而持久的奇异香气——那是一种完美融合了柑橘类水果的清新甜润、顶级沉香的醇厚宁神、没药(一种树脂香料)的苦涩烟熏感,以及某些难以名状、明显带有异域风情的辛香料复杂气息。这香气甜美馥郁,雍容华贵,仿佛来自帝王之家的深宫禁苑,却又在那华丽的表象之下,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不宁的邪异之感。

“这是……”赵泓闻到这骤然弥漫开来的独特香气,眉头瞬间紧紧锁死,这气味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与强烈的危险。

“ ‘龙涎香’的顶级变种,或者说,是掺杂了其他数种极为名贵的香料和……某些可能具有特殊作用的、罕见成分的‘复合龙涎香’。”臻多宝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他紧紧盯着宣纸上那逐渐化开的痕迹,“此物配置极其复杂,用料奢靡,价比黄金,通常只限于宫廷御用调香,或是作为极其罕见的恩赏,赐予极少数功勋卓着的宗室重臣。而且,”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赵泓,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独一无二的配方气味……我记忆绝不会错。月前,曹国公赵元俢因督办河工有功,入宫谢恩时,在靠近他三步之内,我曾在他身上闻到过,几乎……一模一样!”

线索,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再次昂起头颅,精准而凶狠地,指向了那位嫌疑越来越重的曹国公赵元俢!

尸体上的发现,指甲缝里那指向性明确的独特香料,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零散的线索串联成了初步的证据链。赵泓不再有丝毫犹豫,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迟疑,都可能给幕后黑手留下毁灭证据、转移同党、甚至反扑的宝贵时间。

他强忍着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眩晕感和五脏六腑传来的、因毒素与内力透支而产生的撕裂般剧痛,用染血的官袍袖子狠狠抹去嘴角溢出的一丝腥甜,强迫自己挺直那仿佛随时会垮掉的身躯,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战旗,对着闻讯匆忙赶来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凭借特殊渠道和紧急状况,他已暂时获得了协防宫苑及部分城内治安的临时权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铁血煞气的声调,厉声下达命令:

“传我命令!即刻起,金明池所有出入口全面封锁,许进不许出,严查每一个试图离开之人!飞马传令汴京城四门守将,即刻落锁,实行全城戒严!皇城司所属,与殿前司抽调精锐,组成联合办案队伍,持我手令,立刻出动,搜查一切与今日行刺刺客有关联之人、之地,尤其是——曹国公赵元俢府邸及其名下所有产业!遇有抵抗、包庇、或试图销毁证据者,无需请示,可就地格杀!”

这道命令,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又似一块万钧巨石,悍然投入了原本就暗流汹涌的汴京城政坛,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全城戒严!搜查一位地位尊崇、手握实权的宗室国公府邸?这简直是要将本就微妙的朝局平衡彻底打破,无异于直接捅破了天!

命令刚刚通过快马和令旗传递出去不久,京兆尹府的主要官吏便在一阵鸡飞狗跳中,气喘吁吁、官帽歪斜地赶到了混乱的金明池现场。为首的是京兆尹最为倚重的心腹师爷,姓钱,此刻他胖胖的脸上堆满了勉强的笑容,疾步走到赵泓面前,拱手作揖,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圆滑与试探:

“赵都虞候,息怒,息怒啊!您看这……此举是否太过……太过兴师动众了?曹国公乃太祖血脉,堂堂皇室宗亲,国之勋戚,地位尊崇。没有确凿无疑的铁证,没有圣上的明旨诏书,贸然派兵搜查其府邸,这……这只怕非但不能查明案情,反而会引得朝野震动,人心惶惶,非是社稷之福,非是安定之道啊!依在下愚见,不如……不如先将眼下案情仔细梳理,形成奏报,火速禀明晋王殿下和政事堂的诸位相公,由诸位大人商议定夺之后,再行……”

这番话,表面上听起来冠冕堂皇,处处以“大局”、“稳定”为重,实则是在巧妙地施压,试图以程序正义和上层博弈为借口,拖延宝贵的办案时间,甚至可能借此机会将水搅浑,为某些人争取到转移或销毁关键证据的喘息之机。

赵泓闻言,不由得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沙场悍将对于这种官场太极的鄙夷与不屑。他手臂上那狰狞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鲜血,将临时包扎的布条染得一片暗红,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两柄出鞘的、染血的利剑,直直刺向那钱师爷,仿佛要将他那点小心思彻底看穿:

“确凿证据?这刺客的尸体,她身上边军的痕迹,她指甲缝里曹国公府特有的、独一无二的香料,难道不是确凿证据?!至于圣旨?本官身受皇命,职司稽查不法,护卫宫禁安全!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御苑重地,竟有死士伪装舞姬,公然行刺宗室郡王,此乃十恶不赦之谋逆大案!本官有权临机专断,先行控制事态!难道要等刺客的同党趁乱逃出汴京,等那幕后主使将一切罪证销毁得干干净净,我们再慢悠悠地去走那套程序吗?!钱师爷,京兆尹若是觉得本官行事鲁莽,程序不当,大可立刻拟写弹劾奏章,上报御史台,甚至直送御前!我赵泓一并担着!但是现在——” 他猛地踏前一步,那股尸山血海中凝聚而成的惨烈杀伐之气,混合着皇城司特有的阴森威严,如同实质般压迫过去,“谁敢再出言阻挠办案,延误时机,休怪本官翻脸无情,视其与刺客同党,一并拿下,依律严惩!”

他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捞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那钱师爷被他那强大的气势和毫不掩饰的杀意所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惨白无比,嘴唇哆嗦着,喏喏不敢再发一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皇城司逻卒与殿前司禁军,手持明晃晃的兵刃,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出金明池,迅速消失在汴京城那如同蛛网般密布的大街小巷之中。

一场注定要席卷整个汴京城、牵动无数人神经与命运的巨大风暴,随着水秋千上那惊心动魄的刺杀与这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正式、猛烈地拉开了它血腥的序幕。权力的博弈,终于从之前的暗流涌动、彼此试探,骤然升级到了赤裸裸的、短兵相接的白热化阶段。赵泓和臻多宝都非常清楚,他们此刻踏出的这一步,已然是破釜沉舟,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前方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更加凶险的阴谋,或许是更加残酷的搏杀,但他们,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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