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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这座象征着大宋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此刻被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气氛所笼罩。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然耸立,穹顶彩绘藻井在从高窗透入的天光映照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御座之上,年近五旬的皇帝赵炅(赵光义)端坐如松,他面容清癯,眼角带着操劳国事留下的细密纹路,眼神却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平静的表面下蕴藏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与久居上位的威严。他手中,正拿着那幅由臻多宝通过特殊渠道呈上、并由赵泓以性命和前程担保其真实性的《璇玑图》残卷及与之对应的破译密文奏报。

御座之下,气氛更是微妙。晋王赵光义作为皇帝亲弟,地位超然,被特赐锦墩坐在御座左下手,他眼帘低垂,手中轻轻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面色无波无澜,仿佛殿内一切与他无关。宰相薛居正、沈伦、枢密使曹彬等几位国之柱石,则按品级肃立在御阶两侧,个个神色凝重,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微微紧绷的肩背暴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而事件的中心——皇长子赵元佐,则孤身站在御阶之下最显眼的位置,他努力挺直脊梁,试图维持皇子威仪,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显游移的眼神,却泄露了他心底的惊惶与不安。

赵泓因本身品级不够踏入这等规格的御前会议,加之身上带伤,只能按剑佩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肃立在紧闭的殿门之外。他全身的肌肉却早已绷紧,感官提升到极致,如同最警惕的哨兵,耳朵捕捉着殿内传来的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呼吸调整得绵长而轻缓,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臻多宝则站在御阶之末,一个几乎要被阴影吞没的位置,他身着低阶文吏的青色官袍,躬身垂首,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然而,正是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手中却握着足以掀翻一场巨大阴谋的关键钥匙,成为了此刻牵动所有人神经的隐形焦点。

漫长的寂静之后,皇帝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臻多宝,”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青色的身影上,“你呈上的这些东西,还有殿外赵泓以自身前程与性命担保的奏报,条分缕析,皆指向朕之长子元佐,牵涉军械流失、御宴投毒、乃至今日金明池光天化日之下的公然刺杀。你,可知道,若无确凿实证,仅凭推断与疑似之物,构陷皇子,污蔑天潢贵胄,是何等十恶不赦、株连九族的大罪?”

这话语平静,却如同寒冬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无上的威压。

臻多宝深深躬身,几乎将头颅抵到冰冷的金砖地面,他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清晰、平稳,没有丝毫的颤抖与畏惧,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回禀陛下,臣出身微末,人轻言贱,蒙天恩得食君禄,常怀战兢之心,岂敢行那构陷皇子、祸乱朝纲之大逆不道之事。臣只是……机缘巧合,于旧档尘芥之中,得见此图残卷,觉其有异,又蒙皇城司赵虞候不弃,以国事为重,不以臣卑鄙,愿与臣一同参详推敲。其中所载蛛丝马迹,关乎社稷安危,牵扯宫禁稳定,臣虽位卑,亦知忠义,不敢因畏罪而隐瞒丝毫,唯有据实呈报于陛下驾前。至于其中真意如何,是非曲直,黑白忠奸,自有陛下圣心烛照,明察秋毫,非臣等微末之人可以妄加揣测论断。臣……今日在此,仅仅是提供了一个可供陛下圣览、以供参详的线索,至于如何解读,臣万死不敢置喙。”

他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偶然发现线索、忠于职守的汇报者,而非咄咄逼人的指控者。他没有直接指控赵元佐,而是将姿态放到最低,反复强调自己只是“线索”的提供者,将最终的裁决权完全交还给了皇帝,既符合身份,又彰显了忠诚,更避免了授人以“以下犯上”的口实。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那幅色彩斑斓却暗藏杀机的《璇玑图》上,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审视的姿态,轻轻拂过那些由五彩丝线精心织就的、仿佛蕴含着无尽秘密的文字:“此图,朕早年于潜邸读书时,亦曾在前朝杂录中偶见提及,传闻乃前秦窦滔之妻苏蕙,为寄思念而织就的回文诗锦,构思之巧,用心之苦,堪称千古绝唱,精妙绝伦,朕亦曾为之叹服。你说它能藏匿密文,以作传递机密之用,朕……姑且信之。但你与赵泓所破译的这些诗句,‘虎踞西津窥漕运’、‘金明池畔橙香溢’……辞藻虽工,意境虽隐,看似与案情有所关联,但终究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更多是捕风捉影,牵强附会。你且说说,单凭这些似是而非的诗句,如何就能断定,这一切的背后主使,必然与朕之皇子元佐有关?”

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也是赵元佐及其潜在党羽在朝堂之上最有可能进行狡辩、反击的突破口。皇帝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定着臻多宝,等待着他的回答。殿内重臣们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臻多宝再次躬身,语气愈发显得谦卑而诚恳,仿佛一个正在向师长请教的学生:“陛下圣明,烛照万里。单看这些破译出的诗句,孤立来看,确实如同镜花水月,难以直接指证任何人。此图之妙,便在于此,其信息藏于无穷变化之中。”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恭敬而坦诚地看向皇帝手中那幅承载着太多秘密的图卷,语气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探讨意味,“但陛下可曾深入想过,如此精妙复杂、变化万千之图,若真被用作传递机密的密码,其最关键之处,除了图本身,更在于那独一无二的‘密钥’——即特定的阅读规则与对应关系。寻常人即便侥幸得到此图,不知其特定读法,不明其内在规则,面对这八百余字方阵,亦如同盲人摸象,观天书而不得其门而入,绝难解读出任何有效信息。”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给皇帝留下思考的空间,然后才继续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臣斗胆,恳请陛下暂息天威,细观手中此图残卷的织造工艺、丝线配色,尤其是其中几处关键节点,比如位于方阵核心区域的‘心’字、以及边缘地带的‘璇’字周围的经纬走向、色彩过渡与织法细节……不知陛下是否觉得,其局部处理手法,与去岁宫中织造坊特意为勉励诸位皇子潜心向学、而敬献的‘勤学锦’系列贡品,在某些独特的织造技巧与配色偏好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如出一辙?据臣依稀记得,当时陛下圣心欣慰,曾特意下旨,赏赐皇长子殿下数匹最为精美的‘勤学锦’,以示嘉许期许,此事宫中应有记录。”

他没有直接断言赵元佐一定用了赏赐的锦缎来制作或复制这份密码本,那样显得过于武断且容易引发激烈反驳。他只是引导皇帝自己去回忆、去观察、去联想。他将一个可能性,一个基于事实(赏赐记录和织法相似性)的可能性,轻描淡写地抛了出来。皇帝闻言,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凝聚在手中的锦缎上,指尖细细摩挲,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回忆去岁赏赐的细节,以及那“勤学锦”的具体样貌。帝王的记忆力往往超乎常人,尤其是涉及对子女的赏赐与期望。

赵元佐的脸色控制不住地微微一变,一丝慌乱从他眼底深处迅速掠过,他忍不住踏前半步,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打断了这短暂的沉默:“父皇!儿臣……儿臣确实曾蒙父皇恩赏,得过几匹‘勤学锦’,但……但宫中织造之物,精美绝伦,流向外间或被能工巧匠仿制亦大有可能!岂能……岂能仅因织法略有相似,就断定是儿臣宫中流出之物?这……这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刻意仿造织工,行那栽赃陷害之毒计!请父皇明鉴!”

他的辩解听起来合情合理,试图将水搅浑。

臻多宝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会如此反驳,立刻接口,依旧是对着皇帝说话,语气充满了对学术探讨般的认真与对陛下智慧的信任,丝毫没有与皇子争辩的意味:“殿下所言,思虑周详,确有此等可能。故而,臣与赵虞候在尝试破译之时,并未固步自封,局限于某一种单一的读法。陛下乃天纵之才,博闻强识,不妨试想,若以此图中象征尊贵的‘王’字为核心坐标,采用古籍中记载却极少人掌握的‘双环逆读’与‘分段蛇行’相结合之法……”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虚划着复杂的轨迹,仿佛在演示某种精妙的算法,“或许,能从这看似杂乱的方阵中,解读出与之前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契合案情的意味。再者,军械案中明确丢失的‘二百’套制式弩机构件,这个具体的数字,与图中‘二’、‘百’二字,在多种不同读法路径下,反复形成的关键数字暗示,其巧合程度,是否已经超出了偶然的范畴?还有那诗句中隐晦提及的‘橙香’,与金明池御宴之上,恰好在那个时间点呈上的主菜‘蟹酿橙’之间,那微妙而精准的时间关联……陛下,诸多看似独立的‘巧合’汇聚于一处,指向同一个方向时,这本身,恐怕就不再是简单的‘巧合’二字所能解释的了。”

他始终没有说出“这就是赵元佐干的”这句结论性的话语。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向导,不断地在迷雾中抛出一个又一个的路标——赏赐的锦缎、独特的读法、关键的数字、精准的时间点——引导着皇帝自己沿着这些路标前行,亲自将这些分散的、看似无关的线索点,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逻辑自洽的判断链条。他充分利用了皇帝的多疑性格、对细节的强大掌控欲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属于最终裁决者的自信。同时,他提及的“双环逆读”、“分段蛇行”等极其冷僻复杂的解读法门,看似是在提供更多可能性,实则是在隐晦地暗示:若非对此图研究极深、且掌握了特定、非公开规则的核心人物,绝难如此精准地、一次次地实现这些惊人的“巧合”。

皇帝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他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手中的《璇玑图》、旁边那份写满破译密文的奏报、以及御阶之下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都开始有些紊乱的赵元佐之间,来回扫视、比对、审视。殿内那些久经官场、早已修炼成精的重臣们,此刻也都屏住了呼吸,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他们都是洞察人心、精通权术的高手,如何听不出臻多宝这番看似谦卑、实则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的话语中,那层层递进、逐渐收紧的暗示之网?这种引导皇帝自己得出“正确”结论的方式,远比一个臣子跳出来直接指证皇子,更加高明,也更加令人心惊胆战,因为它彻底剥夺了被指控者(赵元佐)在程序上进行直接辩驳和反击的机会。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之后,皇帝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骤然定格在赵元佐那张已然失去血色的脸上,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巨大压力,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风暴:“元佐,”

他只叫了名字,便停顿了一下,这短暂的停顿让赵元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朕记得,”皇帝缓缓说道,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久远的、无关紧要的事实,“大约是去岁夏末,你在朕批阅奏章间歇,前来请安时,曾向朕讨教过前朝诗词歌赋,言及对回文、璇玑一类体裁,颇感兴趣,觉得其内藏玄机,奥妙无穷。当时,你还曾特意问及……关于这《璇玑图》的几种古老而偏门的读法,询问其技巧与诀窍,是也不是?”

这一问,轻飘飘的,却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又似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猛地插入了锁孔,将之前所有散乱的线索,“咔嚓”一声,彻底串联、锁死!皇帝亲自开口,用他自己的记忆,将儿子曾经表现出的“兴趣”与眼前这场涉及军国大事的阴谋,无可辩驳地联系在了一起!他清晰地回忆起,儿子当时那看似求知若渴的眼神下,或许隐藏着他未曾察觉的、更深层的目的。

赵元佐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颜色。

皇帝那看似平淡无奇、甚至带着一丝回忆温情的一问,听在赵元佐耳中,却不啻于九天惊雷在头顶轰然炸响!又似一把烧红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堪的野心与恐惧,赤裸裸地暴露在了这森严的殿堂之上,暴露在了他敬畏又怨恨的父亲,以及那些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臣子”面前。

“父……父皇!”赵元佐的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被最信任(或许也是最畏惧)之人“背叛”的愤怒、以及多年压抑一朝爆发的强烈不甘而彻底扭曲、变调,尖锐得如同瓷器刮过金属表面。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尚算端正俊朗的面容,此刻因情绪的剧烈冲击而完全扭曲,五官移位,那双遗传自皇帝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猩红得吓人,里面燃烧着绝望、疯狂与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光。他不再看臻多宝,也不再看那些重臣,只是死死地、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般瞪着御座之上那掌握着他生杀予夺大权的父亲,再也维持不住那层薄薄的、名为“恭顺孝悌”的伪装。

“您……您就凭这阉竖(他猛地伸手指向依旧躬身垂首的臻多宝,用上了对宦官最侮辱性的称呼,试图以此贬低对方的可信度)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漏洞百出的一面之词!凭这……这不知是哪个阴沟里翻出来的、完全可以伪造的破布烂布!还有那赵泓一介武夫,为了往上爬而不惜攀咬构陷的所谓‘奏报’!就要……就要定儿臣的罪吗?!就要将这等滔天的罪名,扣在您亲生儿子的头上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咆哮,“儿臣是您的长子!是这大宋开国皇帝之孙,是您亲封的皇长子!身上流淌着的是最尊贵的赵氏血脉!您怎能……怎能如此轻信外人,而不信自己的骨肉至亲?!”

他的嘶吼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撞击回荡,充满了不被理解的悲愤与一种近乎癫狂的控诉。然而,在这看似理直气壮的悲愤之下,掩藏的是阴谋被彻底揭穿后的仓皇与彻底豁出去的疯狂。

“放肆!”皇帝尚未开口,一旁一直闭目捻动念珠的晋王赵光义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沉声呵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瞬间压过了赵元佐的咆哮,“御前失仪,咆哮君父,口出污言秽语,赵元佐!你的皇子仪范、臣子纲常都学到哪里去了?!成何体统!”

“体统?哈哈哈哈……”赵元佐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他猛地转回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地扫过面色沉凝的晋王,又扫过那些眼观鼻鼻观心、实则心中惊涛骇浪的重臣们,最后再次死死锁定在皇帝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积压了十数年、早已发酵变质的怨毒与彻底撕破脸的疯狂,“你们跟我讲体统?跟本王讲纲常?!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仰天发出一串凄厉而悲凉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愤。

“看看这满殿的冠冕堂皇!看看这所谓的君臣父子,兄友弟恭!” 他挥舞着手臂,状若疯魔,指着晋王,指着那些大臣,最后指向御座,“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龌龊算计,多少蝇营狗苟,多少恨不得将对方除之而后快的狠毒心思,你们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父皇!” 他猛地将矛头再次对准皇帝,声音凄厉如同杜鹃啼血,“您眼里只有您那稳如泰山的江山,只有您那不容丝毫动摇的权位!您何曾……何曾真正正眼看过儿臣一眼?何曾给过儿臣,一个皇长子本当拥有的重视与期许?!那些赞誉,那些荣宠,都给了谁?!我才是您的长子!我才是这大宋江山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活得如此战战兢兢,如此仰人鼻息?!”

积压了太久的怨恨,如同被强行堵塞的火山,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烈地喷发出来。他将多年来对父皇明显偏爱其他皇子(尤其是已故的楚王赵元佐,以及隐含对晋王权势的忌惮)、对自己地位看似尊贵实则尴尬、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巨大恐惧与强烈不满,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彻底地倾泻而出。这不仅仅是辩解,更是一种绝望的控诉。

“逆子!你……你……你竟敢……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皇帝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直刺心窝的指控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他伸手指着赵元佐,胸口剧烈起伏,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有那只指着儿子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或许从未想过,自己一向认为只是性格有些执拗、需要磨砺的长子,内心竟隐藏着如此深的、几乎化为刻骨仇恨的怨怼。

“我有何不敢!!” 赵元佐已然彻底疯魔,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自己发髻上那根用以固定代表皇子身份的七梁进贤冠的、通体碧绿、莹润剔透的翡翠长簪!那玉簪质地极佳,是内府珍品,更是他皇子身份与荣耀的象征之一。他紧紧攥着玉簪,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变得毫无血色,目光如同癫狂的困兽,死死盯着御座上那被他视为一切痛苦源头的父亲,声音嘶哑、破碎,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既然父皇不信儿臣!既然你们……你们所有人都要逼我!要把我往死路上逼!那就别怪儿臣……今日不念这最后一丝可怜的父子之情了!”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欲绝、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他并非如寻常人想象的那样,用玉簪作为武器刺向皇帝或任何其他人,而是将其高高举起,越过头顶,仿佛在进行某种邪恶的献祭仪式,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对所拥有一切的彻底决裂与毁灭欲望,狠狠地、决绝地将其掼向殿内光洁如镜、坚硬无比的金砖地面!

“啪嚓——!!!!!”

一声清脆到刺耳、尖锐到仿佛能撕裂灵魂的爆裂声,悍然炸响!那根象征着天家身份、无上荣耀与血脉传承的碧玉长簪,在与坚硬金砖的猛烈撞击下,完全不堪重负,瞬间炸裂开来!化为无数晶莹而锋利的碎片,如同炸开的冰花,带着凄厉的呜咽,向四面八方迸溅开来!

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情绪失控皇子绝望下的辱骂与泄愤举动!这更是一个信号!一个动手的、决绝的、不留任何余地的、预示着血腥与背叛的最终信号!

几乎就在那玉簪碎裂的、如同丧钟敲响般的刺耳声响,尚在大殿梁柱间回荡、尚未完全消散的同时——

“杀——!!清君侧!护新主!!”

殿外,原本只有甲胄摩擦与侍卫规律脚步声的宽阔广场上,如同早已埋伏好的火药桶被瞬间点燃,猛然爆发出了震耳欲聋、如同海啸般的疯狂喊杀声!紧接着,便是兵刃激烈碰撞发出的刺耳铿锵声、利器入肉的沉闷噗嗤声、以及猝不及防者临死前发出的短促凄厉惨叫声!那声音由宫殿外围的不同方向骤然响起,由远及近,如同汹涌的潮水,迅速而狂暴地向着紫宸殿这座权力核心席卷而来!显然,赵元佐并非毫无准备,他早已利用身份之便,在宫中,或者说就在这紫宸殿附近的关键位置,埋伏下了大量效忠于他的死士、以及部分被他或用钱财、或用许诺收买控制的宫廷侍卫,只待这玉簪掷地、玉石俱焚的信号发出,便立刻发动雷霆一击,意图强行控制局面,挟持甚至……弑杀君父,夺取那梦寐以求的至尊之位!

“护驾!快护驾!关闭殿门!!”

殿内原本就因为极度震惊而陷入了混乱,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宰相薛居正、沈伦等人虽然都是文臣,但在这关键时刻,他们却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镇定和忠勇。

薛居正和沈伦等人虽然心中惊恐,但他们并没有被恐惧所击倒。相反,他们迅速冷静下来,几乎是本能地朝着御座的方向靠拢。他们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躯,试图在皇帝面前筑起一道人肉屏障,以保护皇帝的安全。

与此同时,晋王赵光义也展现出了非凡的勇气和果断。他猛地从锦墩上站起,原本温文尔雅的面容此刻被一股凌厉的杀气所取代。他的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殿内的环境和殿外的情况,仿佛在一瞬间就洞察了所有的危险。

赵光义厉声指挥着殿内数量有限的带刀侍卫,让他们迅速抢占关键位置。侍卫们毫不犹豫地执行着他的命令,他们身手敏捷地冲向殿门和几处窗口,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守住这些关键的地方,绝不让敌人有丝毫可乘之机。

皇帝赵炅在最初的、因背叛而产生的震怒与痛心之后,脸上迅速恢复了属于铁血帝王的冰冷与沉着,但他微微抿紧的嘴唇和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如同被最亲近之人捅了一刀的深刻痛楚,却昭示着此刻他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剧烈的风暴。

“关闭殿门!结阵!死守!擅闯者格杀勿论!!” 赵泓那如同虎豹般的怒吼声从殿外传来,甚至压过了外面激烈的喊杀声。他早已全神戒备,体内余毒带来的隐痛和手臂伤口的刺痛,在此刻都被强行压下!在听到玉簪碎裂那声脆响以及外面喊杀声起的瞬间,他已然如同最敏锐的猎豹般做出了反应——“仓啷”一声,佩刀出鞘,雪亮的刀身在透过门缝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他整个人如同门神附体,又似一颗牢牢钉死在地面的铁钉,以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惨烈气势,死死地堵在了紫宸殿那两扇巨大而沉重的殿门之前!

殿外的汉白玉丹墀与宽阔的广场,顷刻之间已然化作了血肉横飞、惨叫连连的人间炼狱。数十名乃至上百名身着普通殿前司侍卫服饰、或是穿着杂役宦官衣服,但眼神凶狠、动作矫健、招式狠辣亡命的死士,如同从地底涌出的恶鬼,从不同的藏匿点蜂拥而出,与守卫紫宸殿的、真正忠诚的殿前司精锐卫士疯狂地厮杀在一起。这些死士显然都是经过严苛训练、被灌输了绝对忠诚(或绝对恐惧)的亡命之徒,个个武功高强,配合默契,出手便是只攻不守、以命换命的狠辣打法,一时间,竟将人数上或许并不劣势、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殿前司卫士杀得节节后退,阵型大乱!温热的鲜血如同廉价的泼墨,瞬间染红了洁白无瑕的汉白玉丹墀,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兵刃四处飞溅,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几乎要凝成实质,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之中。

赵泓如同狂涛骇浪中屹立不倒的礁石,牢牢扼守在殿门正中这最关键的位置。他体内毒素未清,每一次全力运劲都仿佛有无数细针在经脉中攒刺,手臂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也因剧烈的动作而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绷带,顺着刀柄流淌下来,但他恍若未觉!守护皇帝安危的职责,已然超越了一切肉体上的痛苦!他手中的佩刀,此刻不再是凡铁,而是化作了死神挥舞的镰刀,化作了一道道夺命的、泼水不进的森寒光轮!

一名身材魁梧的死士,脸上带着狰狞的刀疤,嚎叫着挥舞一柄沉重的开山斧,如同蛮牛般直冲过来,势要将赵泓连同殿门一起劈碎!赵泓眼神冰冷,不闪不避,就在巨斧即将临头的刹那,他身形猛地一矮,刀光自下而上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贴着重斧的侧面逆袭而上!“嗤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刀锋不仅巧妙地卸开了大部分力道,更是顺势而上,直接削断了对方持斧的手腕!那死士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惨嚎,断手与巨斧同时落地,赵泓刀势不停,反手一撩,冰冷的刀锋已然划开了对方的咽喉!热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溅了赵泓满头满脸,他却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另一名身形瘦小的死士,如同鬼魅般从侧面阴影中悄无声息地窜出,手中淬毒的短剑如同毒蛇吐信,直刺赵泓毫无防护的肋下要害!赵泓仿佛背后长眼,在短剑即将及体的瞬间,握刀的右手手腕诡异的一抖,刀柄末端如同重锤般后发先至,狠狠撞在对方持剑的手腕上!“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死士手腕瞬间变形,短剑脱手飞出。赵泓甚至没有回头,左腿如同蓄势已久的钢鞭,带着凌厉的风声猛然向后横扫,“砰”地一声闷响,正中对方胸口,将其如同断线的风筝般狠狠踢飞出去,接连撞倒了后面两名试图冲上来的同伙。

他就这样,以带伤之躯,如同一台不知疲倦、高效杀戮的机器,牢牢地钉在殿门之前。刀光闪烁间,已有五六名最为凶悍的死士倒在了他的脚下,为他周身环绕的那圈血色地带增添了新的注脚。他的勇猛,他的悍不畏死,他对命令的绝对执行,以及在那明显不利的身体状态下依旧爆发出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强悍战力,让殿内透过门缝紧张观察外面惨烈战况的皇帝与重臣们,心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与震撼。尤其是御座上的皇帝,看着赵泓那浴血奋战、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却始终不曾后退半步的、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难以掩饰的赞赏,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忠臣的感念,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对于之前或许存在的猜疑与利用的……深深愧疚。

殿内的侍卫们也受到了赵泓那决死气势的感染,纷纷发出怒吼,用肩膀、用身体死死顶住沉重的殿门,用手中的刀剑构筑起最后一道脆弱的、却代表着忠诚与希望的屏障。外面的厮杀声、惨叫声、兵刃疯狂碰撞声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这短短的时间,对于殿内所有人而言,却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在殿前司驻扎在宫城其他区域的后续援兵听到动静,迅速赶来,与殿内坚守的卫士形成内外夹击之势后,那些负隅顽抗、做着从龙美梦的死士,在绝对的力量和逐渐恢复秩序的镇压下,被逐渐分割、包围、剿杀殆尽。

当最后一名浑身是伤、兀自咆哮冲锋的死士,被数杆长枪同时刺穿身体,钉死在丹墀边缘的蟠龙柱上,殿外那如同地狱般的疯狂喊杀声,才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零星垂死者痛苦的呻吟声、以及那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味,依旧顽固地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诉说着刚刚结束的这场惨烈背叛。

殿门被幸存的侍卫们缓缓从内部打开一道缝隙,赵泓浑身浴血,官袍破碎,拄着卷刃的佩刀,单膝跪在殿门之外那一片狼藉、尸横遍地的血泊之中,他的声音因为力竭与厮杀而嘶哑不堪,却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坚定与清晰,穿透血腥的空气,回禀殿内:

“陛下!逆贼已被尽数剿灭!殿前司正在清扫现场,逐一查验,确保宫禁安全!逆党魁首……已被控制!”

皇帝缓缓地,从御座上站起身,他的步伐依旧稳定,属于帝王的威仪不容亵渎。他目光沉凝,越过跪在血泊中、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战神般的赵泓,看向殿外那尸山血海、如同阿鼻地狱般的惨烈景象,最后,那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目光,落在了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眼神空洞涣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赵元佐身上。

一场精心策划、野心勃勃的宫廷政变,以其发动者的彻底失败与身败名裂而告终。而赵泓与臻多宝这两个名字,也注定将随着这场惊心动魄、逆转乾坤的殿前惊变,从历史的阴影中走出,载入史册,走向他们未知的、却必然不再平凡、充满更多挑战与机遇的未来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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