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最深处的这间审讯室,与其说是一间屋子,不如说是一座被精心雕琢、沉入地底的石棺。四壁皆是由巨大而厚重的青石垒砌而成,石块之间的缝隙被一种特殊的灰浆填满,打磨得光滑如镜,不见丝毫罅隙,完美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光线,营造出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是凝滞的,带着一股仿佛沉淀了数百年的、混合着铁锈腥气、陈年血痂以及石壁本身散发出的阴冷潮湿的霉味,这气味无孔不入,钻入鼻腔,直抵肺腑,足以让任何初入此地者从灵魂深处泛起寒意,意志薄弱者恐怕撑不过一炷香便会精神崩溃。
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极高处孤悬着的一盏特制牛油灯。灯盏被设计成莲花状,投下的光晕昏黄、粘稠,并且随着灯焰那永不停止的、细微的摇曳,将室内有限空间里的人影拉扯、扭曲、变形,投射在光秃秃的石壁上,形成各种张牙舞爪、如同地狱魔怪般的诡异阴影,无声地施加着心理上的压迫。
赵元佐被除去了代表亲王身份的九旒冕和锦绣蟠龙袍,只穿着一身素白色的、质地普通的中衣,坐在房间正中央那张冰冷、坚硬、毫无舒适度可言的硬木圈椅中。他并未被粗鲁地捆绑,但手腕、脚踝以及肘关节、膝关节处,都被巧妙地扣上了特制的、内衬软皮的精钢镣铐。这些镣铐设计精巧,不会在尊贵的皮肤上留下难看的淤痕,却足以在关键时刻,让任何试图爆发或反抗的力量被消弭于无形。他低垂着头,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显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庞,使人难以窥探其下隐藏的真实情绪。唯有那即便在此种境地依旧下意识挺得笔直的脊梁,以及那双在袖中紧紧握成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还残存着一丝属于天潢贵胄的、不肯轻易弯折的倔强与骄傲。
赵泓与臻多宝,如同两道来自不同世界的剪影,一左一右,静默地立于光影交织最为模糊的边缘地带,仿佛融入了背景的黑暗,又仿佛随时会从黑暗中暴起发难。
良久,赵泓向前踏出一步。他高大的身躯仿佛瞬间吞噬了周围本就有限的光线,那身玄黑色的皇城司制式官袍,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吸收所有色彩的幽暗。他的面容如同被北地最凛冽的风沙磨砺过的岩石,冷硬,棱角分明,不带丝毫多余的表情。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得如同刚刚淬火完毕、正准备饮血的鹰喙,带着沙场特有的、尸山血海中凝练出的实质般煞气,毫不避讳地、直接刺向圈椅中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皇长子。
“赵元佐!”
他的声音打破了审讯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这声音并不算洪亮,甚至有些因连日劳累与体内毒素侵蚀而带来的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冰冷铁块,被精准地、沉重地投掷在光滑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也无从抗拒的压迫感,直逼对方的心神。
“金明池御宴!众目睽睽,百官见证之下!那杯意图毒杀陈王的鸩酒,你作何解释?!那伪装成凌波仙子的水秋千死士,其来历、其训练、其行动,与你府上往来密切的太医院副使王继明、番商巨贾阿卜杜勒·哈桑、乃至你的皇叔曹国公赵元俢,又作何解释?!还有西郊那座废弃武库深处,那间与你脱不了干系的隐秘暗室!其中搜出的,与你笔迹神似、内容大逆不道的密信草稿!那张清晰标注了军械走私路线的漕运舆图!那些记录着巨额不明资金流向的账目残页!乃至那通敌叛国、资助于我大宋死敌的特制破甲箭镞!桩桩件件,人证物证,环环相扣,铁证如山!”
他的话语如同战场上最密集的弩箭齐射,没有任何花哨的修饰,只有最直接、最残酷的事实指控,试图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先声夺人,一举撕裂对方那看似平静的外表,击溃其心理防线。
“你!身为陛下长子,虽非中宫嫡出,然陛下待你,何曾有过半分亏欠?!赐你亲王府邸,授你实权官职,享万民供奉,受宗室尊崇!你身上流淌的,是太祖皇帝传下的血脉!你就是这般回报君父如山恩重?就是这般维护你赵氏江山社稷?就是这般对待仰赖你赵家统治的天下亿万黎民百姓的吗?!”
赵元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但他依旧死死地低着头,凌乱的发丝掩盖了他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波动,只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浓烈嘲讽与不甘意味的冷哼,像是在嘲笑赵泓的指控,又像是在嘲笑自己此刻的境地。
就在这时,臻多宝适时地向前迈了半步。他的姿态与气势逼人的赵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依旧穿着那身毫不起眼的青衫文吏服饰,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天悯人的平静,眼神澄澈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的声音温和,语速平缓,如同深山幽谷中潺潺流淌的溪水,与这间阴森、压抑、充满铁血气息的审讯室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形成了一种互补。
“殿下,”他开口了,语气甚至依旧保留着一丝对皇室成员应有的、程式化的敬称,但这敬称在此刻此地,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您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太祖皇帝的嫡系血脉,身份何等尊崇显赫。即便……嗯,即便非中宫皇后所出,然‘皇长子’这三个字,在朝堂,在民间,在宗室谱牒之上,亦有着其独特而沉重的分量,牵一发而动全身。您可曾冷静思量过,您今日所做之种种,一旦经由三司会审,证据链彻底闭合,公告于天下,将给皇室声誉带来何等毁灭性的、难以挽回的打击?史官那支铁笔,从不容情,千秋后世,将如何记载评说您这一支?是赞颂您的……呃,‘雄才大略’,还是唾弃您的……‘丧心病狂’?”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赵元佐低垂的头颅,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您又可曾想过,若是魏王(指赵元佐之父赵廷美)殿下在天有灵,见到自己的血脉至亲、寄予厚望的长子,竟行此……此等动摇国本、人神共愤之大逆不道之事,他老人家……该是何等的痛心疾首?九泉之下,可能瞑目?”
他没有像赵泓那样直接罗列冰冷的罪状,而是从更柔软、却也更为诛心的角度切入——家族的荣誉、身后万世的评价、先父未竟的遗志与可能存在的失望。这番带着文人特有的、鞭辟入里般的灵魂拷问,显然比赵泓那雷霆万钧的斥责,更能刺痛赵元佐那敏感而骄傲的内心。他猛地抬起了头!虽然动作很快又低了下去,但那一瞬间,赵泓和臻多宝都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那布满的、如同蛛网般密布的血丝,以及那剧烈哆嗦着、仿佛想要激烈反驳什么,却最终又被强行压抑下去、死死咬住的嘴唇。他粗重地喘息着,猛地将头扭向一边,仿佛不愿,或者说不敢,再与臻多宝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对视。
赵泓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情绪失控,立刻如同最老练的猎人般,转换了攻击的角度和力度,声音愈发冰冷刺骨,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你以为,沉默就能保住你最后那点可怜巴巴的、皇长子的尊严?你以为,靠着那些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阴谋勾当,勾结外寇,戕害骨肉兄弟,铲除异己,就能顺理成章地踏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简直是痴心妄想!荒谬绝伦!陛下如今春秋鼎盛,龙体康健!晋王殿下贤德之名,播于朝野,乃众望所归!满朝文武,天下兆民,眼睛都是雪亮的!民心向背,岂是你能以诡计强行扭转?!你此举,非但不能成就你的痴心妄想,只会将你自己,将你身边所有被卷入这滩浑水的人——王继明、哈桑、赵元俢,乃至你府中那些或许并不知情的属官仆从——都一个个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死无葬身之地!你的野心,你的贪婪,难道就是用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用你赵家一脉的清白声誉来铺就的吗?!这通往龙椅的道路,是用至亲的鲜血和叛国的耻辱染红的,你就算坐上去,能安稳吗?能安心吗?!”
他刻意点明“陛下春秋鼎盛”、“晋王贤德”、“众望所归”,是在赤裸裸地提醒赵元佐其继位希望的渺茫与不切实际,同时用那些已然暴露或即将暴露的同党的悲惨下场来持续施加压力,试图激起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感与负罪感,让他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代价是何等惨重。
而臻多宝,则再次用他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在黑暗的悬崖边,为他递上了一根看似可靠的、通往“生路”的藤蔓:“殿下,或许……事情并非全无转圜余地?或许,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是有人以泼天的权势诱惑于您?还是握有您某些……难以示人的把柄,以此胁迫您就范?陛下乃千古仁德之君,念及父子天性,血脉相连,若能迷途知返,幡然醒悟,主动交代出幕后的主使之人与尚未暴露的同党,戴罪立功,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得以保全性命,甚至……留有几分宗室体面。”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诱导性的希望,但随即语气又转为凝重,“但若是一意孤行,负隅顽抗,待到所有证据链彻底闭合,人证物证俱全,形成铁案,届时……即便是陛下心存怜悯,恐怕也难敌国法如山,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您……真的愿意,为了某些躲在暗处之人的野心,或者为了守住某个或许早已不再是秘密的秘密,而赌上自己的一切——荣华、自由、声誉,乃至……最宝贵的性命吗?这赌注,未免太过沉重了。”
他巧妙地给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出路”,将部分责任引向那个潜在的、更为神秘的“幕后指使”,试图松动赵元佐那已然开始摇晃的心理防线,让他产生一种“并非主谋,或可减罪”的错觉,从而撬开他的嘴。
两人一刚一柔,一猛一缓,一个以国法威严、如山铁证、惨烈后果相逼,一个以血脉亲情、身后名誉、一线生机诱导。他们的话语,如同两把无形却无比精准的凿子,一把沉重刚猛,一把纤细阴柔,从不同的角度,持续不断地、富有节奏地敲击着赵元佐那看似坚固、实则内部已然开始龟裂的心理壁垒。审讯室内,一时间只剩下赵泓时而冰冷如刀、时而厉声如雷的质问,臻多宝时而温和似水、时而犀利如针的剖析与引导,以及赵元佐那越来越粗重、越来越难以抑制、仿佛破旧风箱般拉扯的喘息声。汗水,已经彻底浸透了他素白的中衣后背,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他因极度紧张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线条。
时间,在这无声却激烈无比的心理攻防战中,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以一种异常粘稠的速度流逝。赵元佐的额头、鬓角、乃至鼻翼两侧,都布满了密集的、不断汇聚并滚落的冷汗珠。他紧握的双拳,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不仅苍白,甚至开始微微泛出青紫色。他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不受控制的、细微的颤抖,起初只是手臂,后来蔓延至肩头,最终连那挺直的脊梁都似乎难以维持,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弯曲。他内心的天人交战、恐惧与挣扎,已然如同写在脸上一般清晰可见。
赵泓与臻多宝的配合,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他们如同两位技艺高超的琴师,总能精准地把握住对方情绪的每一个细微波动,在赵元佐的愤怒即将压过恐惧时,赵泓便以更严厉的罪证予以压制;在他流露出些许悔意或动摇时,臻多宝便适时地递上那根名为“希望”的脆弱稻草。他们的攻势连绵不绝,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持续冲击着那摇摇欲坠的心理堤坝。
终于,在赵泓再次厉声质问那特制箭镞背后所隐藏的通敌叛国之重罪,并掷地有声、一字不差地念出几封密信中最为关键的、涉及与“北边贵人”交易细节的语句后,赵元佐那本就绷紧到了极限的神经,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发出了濒临崩溃的断裂声。
“够了!!都给本王闭嘴!!”
他猛地抬起头,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的垂死野兽般的咆哮!整张脸因极致的情绪激动而扭曲变形,眼中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骇人的血丝,那里面交织着恐惧、不甘、疯狂,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他嘴唇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眼前这两个将他逼入绝境的人生吞活剥。
“你们懂什么?!你们这些只知道效忠、只会摇尾乞怜的鹰犬走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他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变调,“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本就该……哼!就算最终坐上去的不是我赵元佐,也轮不到……轮不到那些虚伪之徒,更轮不到你们在这里对本王指手画脚,妄加评判!”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仿佛要将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怨愤、不平与野心,在这一刻尽数倾吐出来。“是!没错!那杯酒是本王示意准备的!那秋千上的刺客,也是本王安排的!王继明、哈桑、赵元俢……他们统统都是本王的人!那些军械……那些弩机、那些箭镞,也是本王点头同意运出去的!那又如何?!这赵家的天下,这锦绣江山,难道就不能换一种坐法吗?!凭什么一定要循规蹈矩,凭什么一定要论嫡论长?!本王哪一点比不上……”
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了这些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语,但就在这短暂的、情绪宣泄带来的扭曲快意即将达到顶点的刹那,一股更深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他眼中的疯狂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混合着敬畏与无能为力的颤抖。他的声音陡然降低,变得诡秘而沙哑,仿佛生怕被什么无形的存在听去:
“但是……但是你们以为,就凭我赵元佐一个人,就能轻易调动那些悍不畏死的边军旧部来充当死士?就能让番商哈桑那样狡诈如狐、唯利是图的老狐狸甘心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为本王卖命?就能让王继明那个惜命如金的太医,豁出九族性命去配制那见血封喉的剧毒?就能让曹国公赵元俢那样精明世故、从不轻易站队的老滑头,压上他经营多年的全部身家性命,陪本王玩这场掉脑袋的游戏?!”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直勾勾地盯住赵泓和臻多宝,嘴角勾起一抹惨然而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近乎轻蔑的弧度,仿佛在嘲笑他们的天真与无知,嘲笑他们只看到了水面上的涟漪,却不知水下隐藏着何等恐怖的巨兽:
“你们……你们根本不知道‘烛龙’大人的存在!不知道他拥有何等翻云覆雨、通天彻地的权势!朝野上下,六部九卿,宫里宫外,禁军边镇……哪里没有‘烛龙’大人的眼睛和手臂?!他的触须,早已深入到了这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我?我赵元佐?” 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子,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绝望的自嘲,“我不过是他庞大棋盘上……一枚稍微重要一点、用得顺手一点的棋子罢了!一枚……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没有他的首肯,没有他在背后的扶持与运作,我什么都不是!就连……就连这次看似由我主导的整个计划,从军械的流失路线,到毒药的配制选择,再到那秋千死士的潜入方式……大部分细节,也都是……也都是……”
他说到“烛龙”二字时,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极低,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的魔力,光是提及,就会引来不可预测、无法承受的灾祸。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深入骨髓的忌惮与恐惧。那绝非伪装,而是长期处于某种巨大阴影笼罩下形成的本能反应。但他终究没有将最关键的部分完全说出口,似乎那最后的一丝求生欲,或者说对“烛龙”那无孔不入的威慑力的极致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烛龙?!”
赵泓与臻多宝心中同时掀起了滔天巨浪!这是一个他们从未在任何卷宗、任何密报、任何线索中听到过的名号!它就像是从地狱最深处突然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从赵元佐那绝非伪装的、近乎崩溃的恐惧与敬畏来看,这个隐藏在更深层、更黑暗处的“烛龙”,其掌控的能量、其布局的深远、其手段的可怕程度,恐怕远远超出了他们之前所有的预估与想象!赵元佐的这番崩溃式的供述,非但没有让错综复杂的案情变得明朗,反而像是撕开了一道更大的口子,将所有的疑点与罪责,都引向了一个更加幽深莫测、更加恐怖庞大的黑暗深渊!
就在赵元佐情绪激动,处于崩溃边缘,即将可能吐出更多关于“烛龙”身份、计划或党羽的关键信息,而赵泓与臻多宝全神贯注、心神紧绷地倾听着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试图从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有价值线索的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
审讯室内那唯一的光源——头顶那盏孤悬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的牛油灯,那稳定燃烧了不知多久的灯焰,竟毫无缘由地、猛地剧烈摇曳了一下!光影随之骤然明灭交替,整个石室内的景物和人影都出现了瞬间的扭曲与模糊!
几乎就在这光影晃动、视线受到最轻微干扰的同一刹那!审讯室那唯一用于维持空气流通、位于高处、仅有巴掌大小、并且内外都镶嵌着坚固精钢棱条以防破坏的透气窗外,一道细微得几乎完全融入窗外浓重夜色的乌光,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等到了最佳的捕猎时机,以一种超越了人眼视觉捕捉极限的恐怖速度,悄无声息地疾射而入!目标,精准无误地锁定了赵元佐那因激动嘶吼而微微扬起的、毫无防护的咽喉!这一击,时机、角度、速度,都拿捏得妙到毫巅,狠辣、果决,不带丝毫犹豫,分明就是要一击毙命,彻底断绝所有线索!
“小心!”
赵泓那如同炸雷般的怒吼,与他那经过千锤百炼的身体本能反应,几乎达到了完美的同步!在灯影刚开始摇曳、那致命的危机感如同电流般刺入他神经末梢的瞬间,他甚至来不及进行任何理性的思考与分析,身体就已经如同一张被拉满到极致后骤然释放的强弓,爆发出全部的力量!他没有去拔那近在咫尺的佩刀——因为那需要时间,而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他选择了一种更快、更直接、也更冒险的方式——猛地一记侧身鞭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在了赵元佐所坐的那张硬木圈椅的椅背之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石室内回荡!沉重的硬木圈椅被这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得猛地向后翻倒!坐在上面的赵元佐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了极致惊骇的呜咽,便连同椅子一起,狼狈不堪地、结结实实地向后仰摔出去,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板上!
“夺——!”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因环境的死寂而显得异常清晰刺耳的、利器深深嵌入硬物的声音,在赵元佐原本喉咙所在位置后方、那光滑而坚硬的石壁上骤然响起!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一支通体黝黑、泛着不祥哑光、仅有小指长短、造型奇特如蛇信般的袖箭,此刻正深深地钉在那里!那精钢打造的锋利箭镞,几乎完全没入了坚硬的青石之中,只有那同样漆黑的、用特殊禽羽制成的尾翼,还在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高频地、微弱地颤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仿佛死神的嘲笑!可以想象,若是赵元佐还在原位,此刻他的咽喉恐怕已经被这支淬毒的袖箭彻底洞穿,绝无生还之理!
“有刺客!保护人证!封锁所有出口!搜索附近每一个角落!”赵泓在踹翻椅子的同时,身体已经借着反作用力调整好姿态,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猎豹般,以最快的速度扑向了那扇透气的窄窗!腰间的佩刀终于“仓啷”一声清越出鞘,雪亮的刀光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线,映照着他那因愤怒和后怕而显得异常狰狞的面容!
而臻多宝的反应同样堪称电光火石!在赵泓行动的同一瞬间,他已经如同鬼魅般一个箭步冲到了摔倒在地、因惊吓过度而暂时失语、只是徒劳地瞪大双眼的赵元佐身边。他没有先去搀扶,而是猛地抓住其衣襟,用力将其向旁边更加阴暗、更远离窗户射界的角落拖拽!同时,他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赵元佐与那扇危险的透气窗之间!他宽大的青衫袖袍之下,不知何时已经紧扣住了数枚细如牛毛、在微弱光线下闪着幽蓝寒光的银针,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探照灯,锐利地扫视着审讯室的穹顶、墙壁接缝以及其他任何可能存在的、尚未被发现的袭击点或暗孔。
赵泓疾步冲到窗下,那透气窗位于离地近一丈的高处,他深吸一口气,足下猛地发力,纵身跃起,单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那冰冷坚固的钢制窗棱,努力将头探出,向外望去——窗外,是皇城司内院那更高大的、黑沉沉的围墙,以及围墙之外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重夜色。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发出低沉的呜咽。那名发动袭击的刺客,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一击不中,即刻远遁千里,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甚至连一丝残留的气息都未曾扰动。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由远及近,被惊动的皇城司逻卒们手持兵刃,如临大敌地冲了进来,将审讯室围得水泄不通。赵泓脸色铁青得可怕,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珠子般砸出,要求彻底搜查附近所有可能藏匿刺客的区域,盘查所有今夜当值的人员。然而,结果早已在预料之中——一无所获。对方显然对皇城司内部的建筑结构、巡逻队伍的换防时间、乃至这间特定审讯室的位置和弱点都了如指掌,选择了这个防守看似严密、实则因专注于审讯而出现瞬间松懈的完美时机,发动了这精准、致命且干净利落的一击。
赵元佐瘫倒在冰冷的角落里,面色惨白得如同刚从石灰水里捞出来,不见一丝血色。他的身体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落叶,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他失神地望着石壁上那支几乎夺走他性命的漆黑袖箭,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最原始的恐惧,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亲眼见证了某种预言应验般的、彻底的绝望与死寂。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嗬嗬”声,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咒骂,或许是求饶,或许是想要交代更多,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更加用力地蜷缩起身体,仿佛要将自己藏进石壁的阴影里,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空壳,再也不肯对外界吐露半个字。
审讯,被迫彻底中断。
赵泓与臻多宝站在审讯室中央那片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下,沉默地看着那支深深嵌入石壁、尾羽仍在微微颤动的夺命袖箭,又看了看那个蜷缩在角落、彻底封闭了内心、如同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的赵元佐,两人的心情都沉重、冰冷到了极点。这突如其来的、精准而狠辣的灭口行动,不仅以最直接的方式证明了那个名为“烛龙”的势力,其触手已经可怕地深入到了皇城司的内部核心,其反应之迅速、情报之准确、手段之诡秘狠辣、行事之果决干脆,更是让他们真切地、深刻地感受到了,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或几个野心家,而是一个庞大、严密、隐藏在帝国最深处阴影中的、无比可怕与强大的庞然大物。
夜色,愈发深沉浓重,仿佛化不开的墨汁。而那刚刚露出一丝缝隙的真相之门,在透出一线令人心悸的微光后,再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决绝地关上,只留下更深的迷雾与更令人不安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