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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那座曾经代表着皇权特许、令百官忌惮的森严堡垒,此刻在赵泓与臻多宝的感知中,已然化作一张遍布无形尖刺的罗网,每一道阴影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那支来自内部、精准射向赵元佐咽喉的淬毒袖箭,其冰冷的尾羽仿佛依旧在眼前颤动,它不仅仅是一次失败的灭口,更像是一声来自深渊的、清晰无比的宣告——“烛龙”的阴影无处不在,它的触须早已深入帝国的肌体,甚至在这皇权最直接的爪牙机构内部,也盘踞着它的眼线与利齿。

来不及愤怒,更来不及细查内鬼,生存与完成任务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必须立刻离开。在几名经过赵泓暗中观察、反复确认、以性命相托也绝无问题的老部下心腹的拼死掩护下,他们带着精神已然崩溃、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赵元佐,以及那些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物证匣子,如同受伤后被迫离开巢穴的猛兽,利用对汴京地下脉络的熟悉,几经辗转,最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南城边缘、一间早已荒废多年、连最顽皮的乞儿都不敢轻易靠近的旧城隍庙偏殿。

这里,是臻多宝众多隐秘身份中,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安全屋”。殿内蛛网密布,层层叠叠,如同悬挂的灰色幔帐;泥塑的城隍爷与判官神像早已倾颓,彩漆剥落,露出里面暗黄的草胎泥骨,空洞的眼眶漠然地注视着不速之客;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彻底燃尽后残留的、带着灰烬感的呛人气息,混合着木质梁柱因常年潮湿而散发出的、深沉的腐朽味道,构成了一种近乎坟墓般的死寂与压抑。唯一的光源,是一盏从皇城司秘密带出的、灯焰被刻意调到最小的牛油灯,那微弱而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着一小片黑暗,却将殿内其他角落衬托得更加幽深莫测。

窗外,汴京城并未沉睡。隐约可闻皇城司与京兆尹府的差役、兵丁们高举火把、四处设卡、严厉盘查的呼喝声、杂沓的脚步声、以及马蹄铁敲击在青石板路上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如同拉网般一遍遍梳过附近的街巷。而在这些官面上的喧嚣之下,两人那经过千锤百炼的敏锐感知,还能捕捉到一些更加细微、更加危险的动静——某些身份不明、动作轻捷如猫、气息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暗探,正如同真正的鬼魅,在更深的夜色掩护下,于屋顶、墙头、巷道阴影间无声地穿梭、窥探。无形的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这间破败的庙宇,似乎随时都能将其彻底淹没。

赵泓背靠着冰冷刺骨、布满苔藓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脸色在昏黄油灯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连日来的剧毒侵蚀、精神的高度紧绷、以及不间断的搏杀与逃亡,几乎耗尽了他这具钢铁般躯壳的最后一丝潜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间那冰火交织的隐痛,额角与鼻翼两侧不断渗出细密而冰冷的虚汗。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眸,却如同在灰烬中依旧顽强燃烧的两点炭火,没有丝毫熄灭的迹象。他手中紧握着那柄跟随他多年的佩刀,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雪亮的刀身,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的目光,则如同最警惕的哨兵,一遍遍扫过偏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几个用破木板勉强封住的窗户缺口、以及头顶那布满蛛网、似乎随时可能塌落的腐朽椽梁,防备着任何可能出现的袭击。

而在不远处,臻多宝正盘膝坐在一堆相对干燥的、散发着霉味的陈年干草上。那幅关乎全局、蕴含着最终秘密的《璇玑图》残卷,被他极其小心地再次在面前展开。五彩的丝线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神秘而瑰丽的光泽。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柔地拂过那些密密麻麻、仿佛蕴含着宇宙至理的文字方阵,眼神凝聚如实质,仿佛要将这八百四十一个字的每一个笔画、每一种颜色、每一个可能的位置关联,都彻底拆解、消化、烙印进自己灵魂的最深处。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所有那些用鲜血、生命和巨大风险换来的信息,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熔炉,在他那“活档案”式的大脑中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激烈的碰撞与融合——

那独一无二、产自岭南湿热之地、经由番商哈桑那庞大而隐秘的贸易网络输入、最终诡异地同时出现在曹国公赵元俢身上以及水秋千死士指甲缝隙里的,“龙涎香”变种香料;

那工艺精湛、融合了北方辽国基础锻造技法、西域流传过来的、追求极致穿透效率的设计理念、需要极高明的工匠与深厚材料学知识才能完成改良、并且极有可能由精通金石药理的太医院副使王继明提供了关键技术支持的特制破甲箭镞;

赵元佐在审讯室精神崩溃、濒临绝望时,如同梦呓般吐露出的、对那个名为“烛龙”的存在所表现出的、深入骨髓、绝非伪装的恐惧与敬畏,以及他那句充满绝望的呐喊——“朝野上下,宫里宫外,哪里没有‘烛龙’大人的眼睛和手臂?!”;

还有那些从武库暗室中搜出的密信草稿里,那些语焉不详却又指向明确的隐语——“那位”的默许,“朝中自有呼应之力”,“需借‘东风’之势”……

这些看似孤立、散乱的信息碎片,此刻却与《璇玑图》上那些尚未被完全破解的、最为艰深晦涩、排列组合也最为复杂的最后部分,开始产生一种奇异的、仿佛命运安排般的共鸣与呼应。一条条无形的丝线,正在臻多宝的脑海中,试图将这些碎片与图中的特定文字、特定读法路径连接起来。

“枢密院……军械制造……边军影响……番邦渠道……位高权重……网络庞大……” 臻多宝的眉头紧锁,口中无意识地喃喃低语,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钉在图中一个用玄(黑)色丝线织就的、位于某个极其复杂的多重环旋读法几何中心点的“枢”字上。这个字,在之前的破译中曾多次出现,但始终未能确定其核心指代。“能够同时、且不着痕迹地接触到边军旧部(死士的可靠来源)、掌控或至少能深度影响军械制造的标准与流程(特制箭镞的出现)、合理合法地与番邦巨贾建立密切联系(哈桑的渠道)、并且在朝中拥有足以让赵元佐这等皇长子甘心为棋、让王继明、赵元俢这等人物依附效忠的庞大权势与人脉网络……满足所有这些几乎严苛条件的衙门和个人……”

他的手指,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而迅捷的方式,在五彩的锦图上移动、点划。他不再局限于某一种单一的读法,而是将之前成功破译军械案和毒杀密文时发现的几种规则——纵横回读、环旋读、分段交叉读——与一种他自己在巨大压力下灵光乍现、基于特定关键词坐标定位与逻辑关联的全新推演法,大胆地结合在一起。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快速,将“香料”、“箭镞”、“边军”、“枢密”、“网络”、“烛龙”等核心关键词,如同投石问路般,一次次代入到不同的、变幻莫测的阅读路径中进行尝试、验证、排除。

赵泓屏住了呼吸,连擦拭刀身的动作都停滞了,他紧紧盯着臻多宝那仿佛与外界隔绝、全身心沉浸在与古人先贤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智力角逐的身影。庙外远处的喧嚣与近处的死寂,在此刻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时间,在令人焦灼的期待与智慧的激烈碰撞中,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以一种异常粘稠而缓慢的速度流逝。

突然,臻多宝那不断移动的手指,猛地、如同被无形之力定格般,停在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位于方阵最边缘角落、用白色丝线织就的“讷”字上!这个字平凡无奇,在浩瀚的字海中几乎被忽略。但就在这一刹那,臻多宝的眼中仿佛有电光石火闪过!他以此字为全新的起点和轴心,结合之前破译时发现的、那套隐藏在正常读法之下的、更为隐秘的编码规则,以一种完全反常规、逆向回溯、结合了蛇形跳跃与特定字数间隔的、极其诡谲难测的方式,将一系列看似毫不相干、散落在《璇玑图》各个遥远角落的字眼,如同穿针引线般,精准而流畅地串联了起来!

他的眼睛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近乎实质的、穿透一切迷雾的惊人光芒!连那苍白的脸颊也因极致的激动而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赵泓,声音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被最终破译的、石破天惊的密语:

“赵虞候!看这里——‘讷于言而敏于行,枢机暗握,龙潜于渊,光耀九天!’”

这短短一句十六字的谶语,虽然依旧带着诗意的隐晦,但其指向性,已然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直指核心!“讷于言而敏于行”,精准地勾勒出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低调内敛,但行事风格却雷厉风行、手段凌厉果决的人物画像;“枢机暗握”,则毫不掩饰地直指其执掌帝国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暗中掌控着庞大的权力与机密;“龙潜于渊,光耀九天”,更是完美地对应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烛龙”之名——如同神话中的巨龙,潜伏在幽深黑暗的渊薮(朝堂的最深阴影处),却怀抱着终有一日要腾跃而出、其光芒(权势)照耀整个天下的巨大野心!

“枢密院……‘讷于言而敏于行’……枢机暗握……” 赵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口中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脑海中,几乎不受控制地、瞬间浮现出一个他极其熟悉、甚至一度心怀敬仰的身影——枢密副使,冯远道!

冯远道!年近五旬,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面容总是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静。他出身并非显赫世家,乃是靠着在西北边陲一刀一枪、实实在在的军功,以及其过人的谋略和勤勉,一步步从尸山血海中挣扎而出,艰难晋升至如今这帝国军事核心的副枢密使高位,地位尊崇,仅在枢密使曹彬之下。在朝堂之上,他给所有人的印象,向来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行事风格稳健到近乎保守,从不轻易表态,也从不参与任何明显的党派之争。对官家,他历来表现得忠心耿耿,恪尽职守;对同僚,无论品阶高低,他总是谦和有礼,从不以势压人。在众多朝臣眼中,他是一位难得的、不结党营私、实心用事的能臣干吏。

而更让赵泓感到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的是——当年他赵泓之所以能从边军一名普通的悍卒,被独具慧眼地选拔、调入这关系复杂、职权特殊的皇城司,正是时任兵部侍郎的冯远道,在一次校阅边军时,看中了他于细微处展现出的敏锐洞察力和悍不畏死的勇毅,在其中起到了最关键、最直接的举荐作用!可以说,冯远道对他赵泓,有着实实在在的知遇之恩!在赵泓内心深处,这位沉默寡言的冯枢相,一直是一位值得他由衷尊敬、心怀感激、并且视为楷模的、公忠体国、提携后进的长辈与上司!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那个看起来有些木讷、有些疲惫、却将毕生精力都奉献给军国大事的冯远道?那个曾拍着他的肩膀,勉励他“为国效力,不负此身”的冯枢相?!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被最信任之人彻底背叛的锥心愤怒、以及某种支撑着信念的基石轰然崩塌后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赵泓的全身。他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动作因过度的冲击而显得有些踉跄和僵硬,眼前甚至出现了瞬间的黑视,他不得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死死扶住身后那冰冷潮湿、布满苔藓的墙壁,才勉强稳住几乎要软倒的身体。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沾血的棉花,想要嘶吼,想要质问,却最终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无法发出。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瞪着前方虚无的空气,里面充满了信仰被彻底粉碎后的痛苦与迷茫。

臻多宝看着赵泓那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剧烈震颤的反应,心中已然明了了一切。他缓缓地、极其慎重地将那幅蕴含着惊天秘密的《璇玑图》残卷重新卷起,用油布仔细包裹好,仿佛在收拾一个刚刚被揭开封印的、足以毁灭一切的魔盒。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偏殿中响起,沉重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在青石板上:

“是他,对吗?冯远道,冯枢相。” 这不是疑问,而是确认。“只有他这个位置,手握帝国军事机枢,才能完美地、不露痕迹地解释通所有的环节。他能以职权之便,接触到所有军械制造、验收、储备的流程与核心标准,有能力对某些边军旧部体系施加影响、甚至安插人手;他能通过枢密院与番邦往来(哪怕是敌对的)的正当渠道,与哈桑这等番商建立‘合情合理’的联系;他能利用职务和多年经营,在枢密院内部、乃至相关的军方系统,编织一张庞大而隐秘的关系网、情报网,而不被轻易察觉。他的‘木讷’与‘低调’,他那副忠厚勤勉的面具,正是他最好的保护色,足以麻痹绝大多数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赵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甚至,他当年举荐你进入皇城司,或许也并非全然出于爱才之心与公义……也可能,是在这个关键而特殊的位置上,预先埋下一颗看似无关紧要、但关键时刻或可传递消息、或可施加影响、甚至能在必要时……被牺牲掉的棋子。而赵元佐,”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这位野心勃勃的皇长子,很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用来吸引我们注意力、在前台表演的木偶,一个在计划成功时可以拥立、在事情败露时可以被毫不犹豫推出去顶罪、承担大部分罪责的、完美的替身与幌子!”

这一连串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分析与推断,如同最残酷的刑罚,一遍遍拷打着、凌迟着赵泓已然千疮百孔的认知。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秉公执法,在为国除奸,在追查那些危害社稷的叛徒与蠹虫,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最终那冰冷剑锋所指向的,竟然是这位曾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被朝野上下视为国家柱石、军国栋梁的重臣!这种情感上的巨大背叛感与信仰层面的彻底崩塌,所带来的痛苦与撕裂,远比他所中的剧毒、所受的刀伤,更加深沉,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泓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的最后挣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哀求般的颤抖。他无法理解,一个已经位极人臣、深受两代皇帝信任、手握重权、几乎站在了人臣顶峰的人,为何还要冒着身败名裂、诛灭九族的巨大风险,去行此通敌叛国、动摇国本、将亿万黎民拖入战火深渊的疯狂之事?这完全不符合他认知中的那个冯远道!

“权力的欲望,是这世间最难以填满的沟壑。它永无止境,甚至能吞噬掉最初那份或许也曾存在过的忠诚与理想。” 臻多宝的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声音里不带丝毫温度,“或许,他认为在曹彬曹枢密之后,那正枢密使之位,于情于理都本该属于他冯远道,却因其并非世家显赫的出身,或是朝中其他势力的平衡与阻挠,而始终未能如愿,由此心生怨怼,积郁成魔?或许,他有着远超我们想象的、更大的、更加不为人知的野心,认为这赵宋天下,也该换一种他冯远道所认可的‘坐法’?又或者……” 他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他与北边的辽国,达成了某种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涉及领土、权位甚至是……未来帝位的、更加肮脏与可怕的交易……但无论如何,” 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他冯远道如今的所作所为,已然彻底践踏了为人臣子最基本的道德与法律底线!其罪,滔天!其行,罄竹难书!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无法为其开脱分毫!”

真相带来的巨大震撼与灵魂层面的痛苦之后,是更加冰冷、更加严峻的现实,如同一座巍峨的冰山,横亘在两人面前。如何扳倒冯远道?这绝非易事,甚至可以说是一项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冯远道并非赵元佐那样虽有野心却缺乏根基的皇子。他在枢密院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无比,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尤其在军方系统和与军事相关的各个衙门,其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本人又以其谨慎、多疑和善于隐藏而着称,几乎从不留下明显的把柄。直接拿着现有的证据去指控他?且不说赵元佐的供词在对方强大的势力面前,极易被反咬为“攀诬构陷”,那些物证——密信、地图、箭镞——虽然能指向一个庞大的阴谋网络,但要形成一条直接、唯一、无可辩驳地指向他冯远道本人的证据链,目前还远远不够。贸然行动,非但不能将其定罪,反而会彻底打草惊蛇,引来他及其庞大党羽最疯狂、最酷烈的反扑。以“烛龙”的手段和其掌控的资源,完全有可能在他们将证据呈递御前之前,就将他们,连同所有的证人证物,都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甚至可能被他颠倒黑白,反诬他们才是构陷忠良、祸乱朝纲的罪魁祸首!

“不能硬碰硬,绝对不能。” 赵泓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波澜,深吸了几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让剧烈跳动的心脏稍稍平复。他的眼神,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与痛苦后,重新变得如同打磨过的寒铁,锐利、冷静,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只剩下最纯粹的目标与决断。“他是盘踞在朝廷中枢、与帝国命脉深深缠绕的一条毒龙。我们要屠龙,就不能自己冲上去与龙牙搏斗,必须……借力。”

“借陛下的力,借……晋王殿下的力。” 臻多宝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赵泓的意图,接口道,眼中闪烁着洞悉人性与权力运作规律的智慧光芒。“冯远道权势再大,其根源也来自于陛下的信任与授权。而晋王殿下,如今摄政监国,对任何可能威胁到皇权稳固、尤其是可能威胁到未来权力平稳传承的势力,都必然抱有最高度的警惕与最敏感的神经。这是帝王心术,也是权力场上的铁律。”

一个极其冒险、堪称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火中取栗的绝密计划,在两人压低声音、快速而高效的交流中,逐渐变得清晰、成形——

其核心,便是“驱虎吞狼”。巧妙地利用当今皇帝那随着年龄增长而日益加深的多疑性格,以及晋王赵光义对权力,尤其是对军权旁落的极致警惕与守护本能。

首先,他们需要将手中那些确凿的、但暂时无法直接、唯一指向冯远道的核心罪证——例如那份清晰标注了军械走私完整路线的漕运舆图、那几封内容涉及通敌交易的密信残篇、以及那几枚明显超越宋军制式水平、工艺来源可疑的特制破甲箭镞——进行精心筛选与处理。然后,通过两条绝对可靠、且互不知情的秘密渠道,分别、以看似“偶然”被发现、或是通过“匿名”举报的方式,巧妙地、分批分量地泄露给皇帝最信任、掌握着内廷部分权力的心腹大貂珰,以及晋王府中那位以智谋深远、深受倚重的首席谋士。所泄露的内容,必须经过精心设计,要足以引起这两位权力顶峰人物的高度警觉和深深的猜忌,让他们意识到有一个庞大的、涉及军械与通敌的阴谋网络存在,但又不能显得过于刻意,更不能直接点明冯远道的名字,以免被怀疑是政敌的构陷。

其次,要利用冯远道与枢密使曹彬之间,那可能早已存在、或至少可以被巧妙制造出来的、关于未来枢密使之位的微妙竞争关系。通过某些不易察觉的暗示,或者制造一些真假难辨的“线索”,将调查的视线和怀疑的矛头,看似无意地、实则精准地引向曹彬一方。营造出一种曹彬为了巩固自身地位、排除潜在竞争对手(冯远道),而故意夸大其词、甚至可能伪造部分证据的假象。以冯远道那狐狸般的狡猾和多疑性格,他一旦察觉到风向不对,尤其是察觉到可能来自曹彬方向的“威胁”,他绝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有所行动,或主动出击攻击曹彬以自保,或试图将水搅得更浑,而这,正是他们想要看到的——让“烛龙”在自以为是的应对中,暴露出更多的破绽。

然后,也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最危险的一步——在最恰当的时机,抛出赵元佐这条线,但抛出方式需要极其讲究。不是直接让赵元佐去指证冯远道(那太容易被反咬),而是通过某种方式,让皇帝和晋王“自己意识到”,赵元佐的谋逆之举,其背后很可能站着一位能量更大、隐藏更深、来自军方核心重臣的影子!一个皇子谋逆,或许尚在可控范围,但若是一位掌控帝国军权枢纽的重臣也怀有异心,那其威胁程度,将是颠覆性的,足以让任何一位帝王寝食难安。届时,根本无需赵泓和臻多宝拿出那条直接指证冯远道的、完美的证据链,皇帝和晋王内心那熊熊燃烧的猜疑与恐惧之火,就足以成为斩向冯远道脖颈的、最锋利无情的尚方宝剑!

“此计……险之又险,如履薄冰。” 赵泓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细微的差错,任何一方势力未能按照我们预期的轨迹行动,或者冯远道的反应超出了我们的预估……我们,以及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甚至可能……遗臭万年。”

“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看到一线生机,也是唯一有可能扳倒‘烛龙’的机会。” 臻多宝的目光坚定如磐石,没有丝毫动摇,“面对这条潜伏在帝国心脏、几乎与国同休的毒龙,常规的手段已然无效。唯有行此险招,引动九霄天雷,借天地之力,方能……弑神!”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不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不容退缩、破釜沉舟的决绝,以及一种明知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却依旧要义无反顾踏过去的、近乎悲壮的勇气。在这间破败不堪、神佛沉默的城隍庙偏殿中,一场以整个大宋朝廷为棋盘、以帝王心术与朝堂党争为棋子、目标是弑杀帝国阴影深处最强大敌人的、惊心动魄的弑神之局,就此悄然布下。未来的腥风血雨,朝堂的惊天波澜,乃至整个帝国的命运走向,都将系于这险之又险的一搏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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