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杏花微雨。”
司空摘星的声音,不再似先前那般清朗,而是染上了一层酒后的飘忽,仿佛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幽冥忘川醉的酒气,从极为遥远的岁月深处传来。
“我奉师父之命,第一次入世历练,你我初见于苍州边塞的一间小酒馆。”
神武侯倒酒的动作,出现了一个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停顿。
那暗红色的酒液,只是在空中凝滞了刹那。
“那时候的你,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司空摘星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促狭的笑意,那笑意牵动了他眼角的深刻皱纹,让他看起来真有几分顽童的模样。
“背着一柄比你人还高的破刀,揣着满肚子的家国天下,却连下一顿饭的着落都没有。”
“我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家伙。”
“但,谁叫我心软呢……”
“后来,你我结伴而行,一同走江湖,一同惩奸除恶,也一同……被人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司空摘星自顾自地笑着,酒意上涌,他眼前的景象都开始重叠。
那段艰苦却也快意的岁月,此刻竟是如此清晰地铺展在眼前。
“有天晚上,你指着天上的星星问我,这世上可有真正的长生不死?可有真正的万世太平?”
“我当时怎么回答你的来着?”
他歪着头,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动作迟缓,真像一个记性不太好的老人,在努力搜刮着记忆的残片。
“哦,想起来了。”
他一拍大腿,动作幅度之大,让得满头银发飞舞。
“我说,长生不过是场空梦,太平亦是痴人说梦。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人力有时而穷,终究不过是轮回中的一粒尘埃。”
神武侯默默地放下了紫晶酒壶,壶底与石桌接触,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你当时听完,气得脸都绿了,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妖言惑众,是个只会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的老骗子。”
司空摘星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剧烈地牵动了体内的伤势,又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你非说,人定胜天。”
他好不容易缓过气,声音却陡然高亢了几分。
“你说,若天道不公,那便逆了这天!若轮回无情,那便破了这轮回!”
“啧啧,当真是年少轻狂啊……”
他端起酒杯,不再急着喝,只是轻轻晃动。
杯中暗红的酒液荡起一圈圈涟漪,那些挣扎的魂影,也随着涟漪起伏,一如当年那个少年心中不平的壮志。
“后来,你又问我,如何才能拥有逆天改命的力量。”
“我便给你指了一条路。”
“我说,在玄州之西,有一神山,名曰昆仑。传闻,若有大毅力者能徒手攀上山巅,便能得见天心,实现心中所愿。”
“你二话不说,提着你的那柄破刀就走了,连句谢都没有,还顺走了我身上最后三文钱。”
司空摘星摇了摇头,脸上满是“遇人不淑”的唏嘘感慨,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穷小子,百年后,竟真的成了大衍皇朝权倾朝野的并肩王,大乾皇朝守护国运的神武侯。”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因醉意与濒死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清亮得惊人。
他的目光,笔直地落在身旁那个沉默如山的男人身上。
那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慰,是满溢而出的骄傲。
“阿信,你做到了。”
“你真的走出了一条前无古人,或许也后无来者的通天大道。”
神武侯依旧沉默着。
万年玄冰般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只是伸出手,将司空摘星面前那杯已经有些微凉的酒,端到了自己面前。
然后,又将自己身前那杯刚刚斟满,酒液尚温的,轻轻推了过去。
一个无声的交换。
一个细微的动作。
司空摘星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愈发灿烂,也愈发苦涩。
“可我当年,还说了后半句话,你怕是没听见就跑了。”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
之前所有的戏谑与飘忽,都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洞悉天命的沉重。
“我说,那条路,是条不归路。”
“踏上去,便再也无法回头。”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力量,但你也会失去更多,多到你无法承受。”
“你会众叛亲离,会被世人误解,会被最亲近的人唾弃,最终,只能孤独地走完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司空摘星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吐得无比清晰。
它们不再是酒后的呓语,而是一道道早已刻下的谶言,如同重锤。
一下,又一下,无声地敲击在天地之间,敲击在人的心头。
“现在看来,老夫我这观星卜命的本事,还没退步嘛。”
他端起神武侯换给他的那杯温酒,仰头。
酒液入喉,一饮而尽。
这一次,他没有再赞“好酒”。
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穿过凛冽的寒风,融进了无边的夜色,仿佛叹尽了这数千年来的风霜,叹尽了这条通天大道上的无尽孤独。
“阿信啊……”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
却像一道无法抵挡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神武侯身前那道由沉默和威严筑起的堤坝。
他那挺拔如山岳般的身躯,猛地一颤。
那张始终古井无波,仿佛万古玄冰雕琢而成的面庞上,线条在这一刻绷紧,又在下一刻垮塌,终于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与疲惫。
他抬起手,拿起酒壶,为自己,也为对方再次斟满。
这一次,他终于开口。
“不苦。”
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铁片之间硬生生挤压出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与你相比,我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司空摘星闻言,却是笑了。
笑得无比洒脱,无比畅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有什么苦的?”
“躺在观星楼顶看看星星,喝喝清茶,偶尔算算天下大势,指点几个像你一样的愣头青,逍遥自在,快活得很。”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远处的战场。
“今日能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最后还能坐在这里,与老友和……对手,共饮一杯,死而无憾了。”
他举起酒杯,隔着石桌,遥遥对着对面的幽夜亲王示意了一下。
一直静坐旁观的幽夜亲王,此刻眼神中再无半分属于魔族的轻蔑与冰冷。
他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动作郑重地回敬。
“司空先生,当世人杰。”
“能与先生生于同一个时代,是本王的荣幸。”
他的话语,发自肺腑。
眼前这两个人族,让他看到了一个与他认知中完全不同的种族。
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种族。
他们会因为理念不同而争斗不休,视彼此为最大的障碍。
但当大敌当前,他们却又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曾经的“对手”。
这种复杂而又纯粹的情感,是冰冷、自私的魔族,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
司空摘星哈哈一笑,将杯中酒饮尽。
“幽夜亲王,你也是个有意思的魔。”
他放下酒杯。
脸上的醉意与笑意,缓缓收敛。
他转过头,看向神武侯,神情忽然变得无比郑重。
那是一种将毕生修为与性命,都投注于一件事的凝重。
“阿信,我来之前,又起了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