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期的营地,像一口缓缓加热的大锅,表面平静,内里却各有滋味。陈骤深谙此理,他不再仅仅坐在帐中处理文书,而是将更多时间花在行走与观察上。
这日,他先去了骑兵驻地。胡茬脸上的疤痕依旧狰狞,但精神头很足。他正对着几十名新补充的骑兵(包括那个陇西孤儿赵破虏)发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控马!控马!老子说了多少遍!不是让你把马勒死!是让它听你的!你们当是骑骡子赶集吗?!”胡茬气得差点把马鞭撅折,“赵破虏!你骑射是不错,可你这马冲起来连你自己都控制不住方向,射得再准有屁用?!敌人是木头桩子吗?!”
赵破虏被骂得满脸通红,却咬着牙,更加用力地操控着有些暴躁的战马。
陈骤在一旁看了片刻,才走上前。胡茬看到他,收敛了些火气,抱拳行礼:“都督。”
“火气不小。”陈骤淡淡道。
“没法不上火!”胡茬指着那些新兵,“好苗子是有,可这骑术……比老子当年在马匪窝里带的崽子都不如!真要上了战场,不是杀敌,是送死!”
“所以才要你好好操练。”陈骤看向那些惴惴不安的新兵,“胡茬的命,是无数次从马刀下捡回来的。他的话难听,但能保你们的命。都给我记到骨头里去!”
新兵们凛然应诺。
陈骤又对胡茬道:“给你半个月,我要看到他们至少能跟着你的马屁股冲锋,不掉队,不撞到自己人。”
胡茬舔了舔嘴唇,眼中凶光一闪:“都督放心!半个月后,要是还有人拉胯,老子亲自把他踹回步兵营去!”
离开骑兵驻地,陈骤转向斥候队。这里的气氛截然不同,更显诡秘和精干。老猫和瘦猴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新来的通译周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
“猫头儿,按你说的,乌洛兰人那几个部落最近换防的规律,差不多摸清了。”瘦猴低声道,“就是他们王庭卫队调动有点蹊跷,不像单纯的防卫。”
老猫没说话,用树枝在泥地上点了几个点。
陈骤走近,问道:“有什么发现?”
老猫抬头,见是陈骤,便用树枝指着泥地上的标记:“都督。乌洛兰王庭卫队近期频繁在西北方向的几个小型草场巡逻,那个方向,对着的是几个小部落,按理说用不着王庭卫队如此上心。而且,他们巡逻的路线,每次都稍微有点不一样,像是在……勘测地形。”
“勘测地形?”陈骤目光一凝,“为了放牧?还是……”
“不像放牧。”老猫摇头,“那几个草场水草也就一般。倒像是……在找路,或者,在熟悉某种进攻路线?”
陈骤沉吟起来。乌洛兰内部权力斗争,大汗加强对某些方向的掌控可以理解,但让王庭卫队去做勘测地形的活儿,确实有些反常。
“让弟兄们再盯紧点,尤其是西北方向。看看有没有生面孔,或者物资调动的迹象。”陈骤吩咐道,“周槐,你多留心他们部落之间的传言,有时候酒后真言,比正经情报还有用。”
周槐连忙点头:“小的明白!”
处理完军务,陈骤照例去看望伤号。石墩已经能自己慢慢走动几步了,胸口依旧不敢用力,左臂也还抬不起来,但他不再整天躺着,有时会走到校场边,看着士卒们训练。那个憨厚的辅兵总是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摔倒。
“都督。”石墩看到陈骤,想抱拳,动作却有些别扭。
“说了不用多礼。”陈骤扶住他,“怎么样?”
“好多了。”石墩闷声道,目光望向校场上正在练习长矛阵的新兵,“就是看着他们……手痒。”
陈骤能理解这种感受。一个惯于冲锋陷阵的猛将,突然被困在方寸之地,其中的憋闷难以言说。
“仗有得打。”陈骤道,“等你再好些,营里缺个能镇住场子的总教头,光靠大牛那个大嗓门不行,你得帮我。”
石墩眼睛亮了一下,重重“嗯”了一声。
栓子那边,情况也在好转。虽然还不能说话,但已经能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眼神也灵动了许多。苏婉说,他能醒过来已是奇迹,恢复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时间。
傍晚,陈骤在营中巡视,恰好遇到岳斌带着陷阵营操练归来。八百士卒虽然满身大汗,疲惫不堪,但队形依旧严整,眼神锐利,与其他营头收操时略显散漫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岳斌看到陈骤,依礼参见,神色依旧冷硬。
“岳校尉辛苦。”陈骤道。
“分内之事。”岳斌回答,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解散的疾风营队伍,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那些士卒的松懈颇为不满。
陈骤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道:“陷阵营确是精锐。不过,一支军队如同手掌,五指长短不同,却需紧密配合。岳校尉以为呢?”
岳斌沉默片刻,才道:“都督所言极是。只是,末将以为,五指皆需为利爪,方能撕碎强敌。”
这话带着刺,依旧是只重冲杀,不重协同的思路。
陈骤没有与他争辩,只是点了点头:“利爪也需要手腕的力量。回去吧,让弟兄们好生休息。”
看着岳斌离去的挺拔背影,陈骤知道,要磨平这根利刺,非一日之功。
回到军帐,苏婉已等在帐内,准备给他检查左臂的恢复情况。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专业。
“恢复得比预想的快。”她仔细按压着他手臂的肌肉和骨骼,“但筋腱还需要时间,近期绝不可逞强发力。”
“知道了。”陈骤应着,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忽然问道,“若是岳校尉那样的伤,你能治吗?”
苏婉愣了一下,抬起头:“他受伤了?”
“没有。”陈骤摇头,“我是说,他心里的那股‘急火’。”
苏婉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摇头:“药石只能医身,难医心。心病……还需心药。”
陈骤默然。是啊,岳斌的“病”,在于其过于纯粹的军人思维和那股不甘人下的傲气。这“心药”,或许只能在未来的战场上,由他自己去寻找和领悟了。
夜色渐深,营地点起灯火。陈骤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粮草调配的文书,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
五千人马,伤疲之师,内部龃龉,外有强敌。这副担子,比他想象得更沉。
但他没有退缩之意。锐士营的旗既然没倒,他就得带着它,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