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军营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舔舐伤口的同时,也悄然积蓄着力量。陈骤的左臂恢复得越来越好,已能进行大部分日常动作,只是苏婉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前来检查、换药,这成了两人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独处时光。
这日傍晚,苏婉提着药箱走进陈骤的军帐时,他正对着北疆舆图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黑风隘的位置摩挲着。夕阳的余晖透过帐帘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柔和的光影。
“该换药了。”苏婉轻声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
陈骤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很自然地坐到榻边,挽起左臂的衣袖。伤口愈合良好,只留下一道粉色的新肉,但周围的筋腱仍需小心养护。苏婉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熟练,微凉的指尖带着草药的清香,一点点涂抹着促进筋腱恢复的药膏。
帐内很安静,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和药膏在皮肤上涂抹开的细微声响。
“听说……栓子能含糊地说几个字了。”陈骤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公事。
苏婉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低低地“嗯”了一声:“是个好兆头。他求生意志很强,只是内伤太重,恢复会很慢。”
“石墩也开始帮着操练新兵了,虽然自己还不能动武,但坐在那里,就能镇住不少毛头小子。”陈骤继续说着,像是汇报,又像是闲聊。
“他能找到些事做,对他的恢复有好处。总比一个人闷着强。”苏婉轻声回应,仔细地将干净的绷带重新缠绕好,打上一个利落的结。
换完药,苏婉却没有立刻离开。她收拾着药箱,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手臂感觉如何?还有酸麻无力吗?”
“好多了。”陈骤活动了一下左臂,“多亏你。”
简单的三个字,让苏婉耳根微微发热。她低下头,掩饰着情绪,道:“分内之事。”说完,便提起药箱准备离开。
“等等。”陈骤叫住了她。
苏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陈骤站起身,走到帐边,掀开帘子一角。外面天色尚未完全暗下,远山如黛,天际残留着一抹瑰丽的霞光。“陪我……走走?”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婉愣了一下,看着他被霞光勾勒出的挺拔背影,心跳莫名快了几拍。她轻轻点了点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军帐,沿着营地边缘一条僻静的小路缓缓而行。土根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既能看到他们,又不会打扰的距离。
起初是沉默。军营的喧嚣被抛在身后,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刁斗声。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以前在黑石谷,打完仗,最想的就是能这样安静地走一走。”陈骤忽然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悠远,“不用想着下一个命令,不用听着号角和厮杀。”
苏婉跟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听着他的话,心中微动。她认识的陈骤,永远是那个在尸山血海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悍将,很少听他提及这些属于“普通人”的念想。
“那时候……怕吗?”她忍不住轻声问。问出口才觉得有些唐突。
陈骤脚步未停,沉默了片刻,才道:“怕。怎么不怕?第一次上战场,看到身边刚才还一起说笑的兄弟,转眼就没了,吓得差点尿裤子。”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后来……就麻木了。只想着怎么活下去,怎么带着剩下的人活下去。”
苏婉听着,心头泛起一丝酸涩。她见过太多伤残和死亡,但从未听哪个将领如此直白地承认自己的恐惧。
“你呢?”陈骤反问道,“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伤兵,怕吗?”
苏婉想了想,老实回答:“怕。尤其是……截肢的时候。但顾不上怕,只想着怎么才能多救一个。”
暮色渐浓,天边最后一抹亮色也被墨蓝吞噬,星星开始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洒下清冷的光辉。
“看那边,”陈骤停下脚步,指着北方天空一颗格外明亮的星星,“老猫说,草原上的胡人管那颗星叫‘狼眼’,是不祥之兆。但我们边军的老兵说,那是‘破军’,主杀伐,却也主胜利。”
苏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颗星在深蓝天幕上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你信吗?”
“不信。”陈骤回答得干脆利落,“我只信手里的刀,和身边的兄弟。”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还有,能救我命、帮我疗伤的人。”
这话几乎已不算暗示。苏婉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幸好夜色掩去了她的窘迫。她低下头,看着脚下模糊的草影,没有接话,心中却如同揣了一只小鹿,砰砰乱跳。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段,直到能望见伤兵营的灯火。
“我该回去了。”苏婉停下脚步,轻声道,“还有些伤患需要查看。”
“嗯。”陈骤应了一声,“路上当心。”
苏婉点了点头,转身朝着伤兵营的方向走去。走出几步,她又忍不住回头。星光下,陈骤依旧站在原地,身影挺拔而孤独,目光似乎正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她心头一暖,加快脚步,融入了营地的灯火之中。
陈骤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刚才那几句话,几乎耗掉了他面对千军万马时的勇气。他抬头,再次望向那颗名为“破军”的星辰,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个人情感的慰藉如同这星夜下的漫步,短暂而珍贵。但前方的路,依旧需要他用手中的刀和麾下的兵马,一步步去开拓。
他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军帐。那里,还有堆积的军务和未知的挑战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