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阴山将军府后院挂起了红绸。
不是满院都挂,只在正厅门廊上搭了几匹,红得鲜艳,在夏日的风里轻轻飘动。豆子和小六正踩着梯子往门楣上贴双喜字,红纸裁得方正,糨糊刷得均匀,贴上去时仔细对正,生怕贴歪了。
“左边高了!”小六在下面仰头指挥。
豆子小心揭起重贴,额角沁出汗珠:“这下呢?”
“好了好了!”
前院里,朱老六带着十几个火头军正搭临时灶台。土坯垒的简易灶,上面架着大铁锅,锅里烧着水,水滚了用来烫猪褪毛。那十头百姓送的肥猪已经宰杀干净,白花花地摊在案板上,王小栓正用磨快的刀分解,动作麻利,一刀下去骨肉分离。
“猪头留好!”朱老六吆喝,“祭祖要用!里脊肉单独切,将军和夫人那桌得用最好的!”
院子里弥漫着煮肉和烧柴的混合气味。廖文清穿梭在人群间,手里拿着单子核对:“红烛一百对……齐了。酒五十坛……齐了。干果五筐……齐了。哎那筐鸡蛋小心点!别磕破了!”
整个将军府忙碌而喜庆,连巡逻经过的士卒都会放慢脚步,朝院子里张望几眼,脸上带着笑。
正厅里,气氛却有些不同。
陈骤坐在主位,韩迁、周槐分坐两侧。桌上摊着几份文书,最上面是老猫今早送来的密报。
“突厥王庭离我们三千里,中间隔着大漠和十几支草原部落。”周槐指着地图,“浑邪王想联络突厥,没那么容易。但……如果他真能说动突厥人插手,事情就麻烦了。”
韩迁皱眉:“突厥骑兵十万,若真南下,北疆守不住。”
“所以不能让他说动。”陈骤开口,声音平静,“老猫已经派人去接触白狼部那几个小部落了?”
“派了。”周槐点头,“按您的吩咐,许诺互市资格,盐铁布匹平价交换。另外……我还让使者带了句话:浑邪王败军之将,跟着他没前途;晋朝新胜,跟着我们有肉吃。”
陈骤嘴角微扬:“这话糙理不糙。那几个小部落什么反应?”
“还没回信。”周槐说,“但据内线报,白狼部首领先前被浑邪部欺压过,有旧怨。黑水部与慕容部是姻亲,秃发贺已经派人去游说了。苍鹰部……最麻烦,他们首领是浑邪王的外甥。”
陈骤手指敲了桌:“那就重点盯苍鹰部。如果他们铁了心跟浑邪王,就在他们与浑邪王之间制造点误会。”
“明白。”
处理完军务,陈骤才问起婚礼的事:“明天一切可都妥了?”
韩迁脸上露出笑容:“妥了。宾客都通知到了,各营主将、都尉以上军官、平皋乡老,还有秃发贺的儿子——今早已经到关外了,带了五十张上等羊皮当贺礼。仪式从简,就拜天地、敬酒、宴席。戌时开始,亥时末结束,不耽误明日操练。”
“安保呢?”
“老猫和白玉堂负责。”周槐接话,“关内外明哨暗哨都加了双岗,宾客进府要搜身——当然,做得隐蔽。酒水饭菜由朱老六亲自监督,出锅前有人试毒。万无一失。”
陈骤点点头,没再多问。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后院飘动的红绸。苏婉正在院里晾晒刚洗好的被褥,动作轻缓,阳光洒在她身上,静谧安详。
“将军,”韩迁轻声问,“您……紧张么?”
陈骤回头看他,笑了:“仗都打过多少回了,结个婚有什么好紧张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握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午后,陈骤去校场巡视。
新兵训练已经步入正轨。王二狗正在教长矛阵,三百新兵排成三排,前排蹲,中排半蹲,后排站,长矛放平,矛尖连成一片寒光。
“突——!”
三百支长矛同时前刺,动作整齐划一。
“收——!”
长矛收回,立正。
王二狗站在队列前,背着手,脸上是难得的严肃:“阵型要齐!动作要快!战场上,你慢一步,敌人的刀就砍你脖子上了!再来!”
另一边,赵破虏的飞羽营在练移动靶。箭靶挂在木架上,由士卒拖着跑,新弓手要在三十步外射中移动的靶子。这比固定靶难多了,十箭能中三箭就算不错。
“不要瞄靶子!瞄靶子前面的空处!”赵破虏亲自示范,搭箭,拉弓,目光追着移动的靶子,松弦——箭“嗖”地飞出,正中靶心。
“靶子在动,你的箭飞过去需要时间。所以要预判,要算提前量!练!练到不用想就能射中为止!”
校场角落,刘三儿正带着他那队新兵练近身搏杀。木刀对木刀,磕碰声不绝于耳。
“手腕要活!刀不是斧头,不是光靠力气!”刘三儿穿梭在队列间,纠正动作,“刀走轻灵,劈、砍、撩、刺,变化要多!你!手腕太死!放松!”
石锁在另一头教盾牌格挡。他那面训练用的包铁木盾有半人高,举在身前像堵墙。
“盾不是光挡!是撞!”石锁示范,举盾前冲,用盾缘撞向对面的草人,“撞开敌人的兵器,撞乱敌人的阵型,然后——刀从盾下刺出去!”
新兵们练得满头大汗,但没人喊累。野狐岭的胜利给了他们底气,也给了他们压力——不能给老兵丢脸。
陈骤在校场边看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经过匠作营时,里面叮当声比往日更密。金不换和李莽正指挥着几十个匠人赶工——不是军械,是婚礼要用的桌椅。普通的榆木板,刨平了,刷上清漆,摆在院中晾干。
“将军!”金不换看见陈骤,抹了把汗,“桌椅今晚就能做好!保准够摆二十桌!”
李莽在旁补充:“用的都是好木料,结实,能用好几年。”
陈骤拍了拍一张刚做好的桌子,木质厚实,做工粗糙但实用:“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金不换咧嘴笑,“将军大婚,咱们出点力气应该的!”
从匠作营出来,陈骤拐去了伤兵营。
熊霸已经能正常走动了,腰上的绷带拆了,换成了束腰。他正在院里练石锁——不是那个叫石锁的汉子,是真的石锁,五十斤重,举起来,放下,举起来,放下。每一下都咬牙切齿,但坚持着。
“将军!”看见陈骤,熊霸放下石锁,喘着粗气行礼。
“恢复得不错。”
“再有个十天半月,就能归队了!”熊霸眼睛发亮,“王二狗说,陷军营前锋都还给我留着!”
陈骤点头:“留着。但你得答应我,伤没好透,不准上阵。”
“明白!”
耿石坐在屋檐下,左手还吊着,但右手已经能握笔了。他面前摊着纸,正在写什么——字迹歪扭,但一笔一划很认真。
“写什么呢?”陈骤走过去。
耿石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写……写新兵训练的要领。王都尉说让我去当教头,我琢磨着,得先备备课。”
陈骤拿起纸看了看。上面列着几条:如何持矛、如何结阵、如何听号令。虽然简单,但都是战场保命的要点。
“好。”陈骤放下纸,“把这些教给新兵,比你亲自上阵杀敌,功劳更大。”
耿石重重点头。
从伤兵营出来,日头已经偏西。陈骤回到将军府时,红绸已经挂满了前院,双喜字贴得到处都是,虽然简陋,但喜庆味足了。
苏婉正站在廊下,看着那些红绸发呆。听见脚步声,她回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根有点红。
“都……准备好了?”她问。
“准备好了。”陈骤走到她身边,“明天酉时,拜天地。戌时,宴席。简单,就请些老弟兄,吃顿饭。”
苏婉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说:“我爹娘要是还在……该多好。”
陈骤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手掌温热,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茧,也有刚洗过水的微凉。
两人就这么站着,看着院里忙碌的人群,看着飘动的红绸,看着渐暗的天色。
远处关墙上,哨兵换岗的梆子声隐约传来。
更远处,草原隐入暮色,安静得仿佛从未有过烽烟。
但陈骤知道,平静只是表象。浑邪王还在联络突厥,白狼部那几个小部落态度不明,洛阳的卢杞还在虎视眈眈。
明天的婚礼,未必能一帆风顺。
可那又怎样?
仗要打,日子要过,婚也要结。
他松开苏婉的手,轻声道:“回去歇着吧,明天有的忙。”
苏婉点头,转身往厢房走。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陈骤一眼,眼里有光,很亮。
陈骤也看着她,直到房门关上,才转身走向前厅。
那里,还有最后几份文书要处理,但至少今夜,他可以期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