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天还没亮透,朱老六就带着火头军忙开了。
临时灶台上的五口大铁锅同时开火,一口炖着整只的猪头,浓白的汤汁咕嘟咕嘟翻滚;一口炸着肉丸子,油花溅起老高;一口蒸着鱼,蒸汽混着姜葱的香气弥漫开来;还有两口在焯菜,绿油油的野菜在沸水里翻个身就捞起,沥干了水等着下锅。
王小栓蹲在灶边添柴,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他偷偷瞄了眼锅里的肉丸子,咽了口唾沫。
“看什么看!”朱老六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还没到时候!赶紧的,再去抱捆柴来!”
“哎!”王小栓跳起来就跑。
院子里已经摆开了二十张桌子。都是匠作营新打的榆木桌,刷了清漆,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长条凳也是新的,摆得整整齐齐。豆子和小六正往每张桌上摆碗筷——粗瓷大碗,竹筷子,虽然简陋,但洗刷得干净。
“碗摆正!筷子对齐!”小六像个老管家似的指挥,“这桌少个碗!补上!”
将军府正厅门廊上,红绸在晨风里轻轻飘动。那双喜字贴得端正,红纸鲜艳得晃眼。廖文清站在廊下,手里拿着单子,一项项核对:红烛齐了,酒坛齐了,干果筐齐了,宾客名单齐了……
“廖主簿,”周槐从厅里走出来,低声问,“都妥了?”
“妥了。”廖文清点头,“各营主将、都尉以上军官,一共三十八人,加上平皋五位乡老,秃发贺的儿子带三个随从,还有将军府内几位文书、医官……总共五十二人,分坐六桌。其余校尉、队正、立功士卒,坐外面十四桌。”
“菜呢?”
“八个热菜四个凉菜,管够。”廖文清顿了顿,“酒是平皋老酒坊的高粱酒,我让人试过了,不上头。但……还是得看着点,别喝多了闹事。”
周槐点头:“王二狗负责管酒,他有分寸。”
正说着,陈骤从前院走进来。他今天没穿甲,换了身靛青色的新武官常服,腰束革带,佩横刀。头发束得整齐,脸上胡茬刮得干净,看着年轻了几岁。
“将军。”周槐和廖文清行礼。
“都准备好了?”陈骤问。
“准备好了。”廖文清笑道,“就等酉时吉时了。”
陈骤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往后院走。走到月洞门时,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满院的红绸和桌椅。
确实像要办喜事的样子。
后院厢房门关着。陈骤站在门外,抬手想敲门,又停住。里面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是苏婉在试嫁衣。
他最终没敲,转身走向前厅。
辰时前后,宾客开始陆续到来。
最早到的是平皋的几位乡老。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布袍,但收拾得干净。廖文清亲自在门口迎接,引他们到正厅旁的偏厅休息,奉上热茶。
“廖主簿,”最年长的李乡老捧着茶碗,感慨道,“将军大婚,是咱们北疆的喜事啊。这些年,多少将士血洒疆场,能活着成家的……不多啊。”
“是啊。”旁边王乡老点头,“将军少年英雄,苏医官仁心仁术,这是天作之合。”
说话间,外面传来马蹄声。大牛、岳斌、胡茬、张嵩等各营主将到了。这些人今天都没穿甲,换了干净的武官常服,但一个个腰杆挺直,步伐虎虎生风,进门时带起一阵风。
“将军呢?”大牛嗓门大,一进门就问。
“在后院。”廖文清赶紧迎上来,“各位将军先到偏厅喝茶,吉时还早。”
“喝什么茶!”胡茬咧嘴笑,“咱们是来喝喜酒的!酒呢?”
“晚上!晚上管够!”廖文清哭笑不得。
众人哄笑着往偏厅走。经过正厅时,岳斌脚步停了停,看了一眼厅里挂的红绸,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柔和。
接着到来的是王二狗、赵破虏这些中层军官。王二狗今天特意换了身新皮甲,铜扣擦得锃亮,进门时腰板挺得笔直,但看见大牛等人,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憨厚模样。
“王都尉!”大牛拍他肩膀,“今儿个你可得把酒管好了!谁喝多了闹事,你处置!”
“放心!”王二狗拍胸脯,“保证让弟兄们喝尽兴,又不乱!”
赵破虏跟在他身后,年轻人有些拘谨,但眼神里也透着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将军级别的婚宴。
快到午时,关外传来一阵喧哗。秃发贺的儿子到了——是个二十出头的草原汉子,叫秃发延,长得像他爹,但眼神没那么锐利,多了几分恭顺。他带了三个随从,五十张上等羊皮当贺礼。
廖文清亲自出关迎接。秃发延下马,用生硬的汉话道:“贺……将军大婚。父王说,愿将军与夫人……白头……白头……”
“白头偕老。”廖文清笑着接话。
“对!白头偕老!”秃发延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一行人进关时,关墙上下的晋军士卒都好奇地看着。但没人阻拦,也没人敌视——慕容部归附的事已经传开,互市也办了一场,双方关系缓和了不少。
秃发延被引到偏厅。大牛等人看见他,都站了起来——不是敌意,是好奇。草原部落首领的儿子,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
“坐,坐。”廖文清打圆场,“都是客人,不必拘礼。”
秃发延有些局促地坐下。随从奉上羊皮,廖文清收下,回赠了一包茶叶和盐——这是礼节。
午时,将军府开了简单的午宴。不是正席,就是些馍、肉汤、咸菜,给早到的宾客垫垫肚子。
陈骤出来陪了一会儿。他没多说话,只是举碗敬了众人一杯:“感谢诸位来贺。晚上,咱们好好喝。”
“敬将军!”众人齐声举碗。
午宴后,宾客们三三两两在院里聊天。大牛拉着胡茬掰手腕,两人较着劲,脸憋得通红;岳斌和张嵩在一边低声讨论防务;王二狗带着赵破虏、刘三儿、石锁这些年轻军官,讲着野狐岭的战事;秃发延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他的随从更是一脸新奇——晋军的将军们,私下里竟这么随和。
偏厅里,周槐和老猫正低声交谈。
“都安排好了?”周槐问。
“好了。”老猫点头,“关内外明哨暗哨都加了双岗,进府的宾客都暗中搜过身——秃发延那几人也不例外。酒水饭菜朱老六亲自盯着,出锅前有人试毒。白玉堂带人在府内巡视,一有异动立刻处置。”
“洛阳那边……”
“有动静。”老猫压低声音,“卢杞安插在北疆的暗桩,昨夜试图往井里投毒,被我们的人当场拿下。审了一夜,招了——是卢杞指使,想在婚宴上制造混乱。”
周槐脸色一沉:“人呢?”
“关在地牢,婚宴后再处置。”老猫顿了顿,“另外,草原那边……浑邪王的使者昨夜到了白狼部,但被我们的人截了。截获的信上说,浑邪王愿意用十个草场换白狼部出兵,骚扰北疆边境。”
“白狼部什么态度?”
“还没回信。”老猫说,“但他们的老首领今早病逝了,现在是他儿子当家。年轻人……容易冲动。”
周槐沉吟片刻:“派人盯紧。婚宴期间,不能出乱子。”
“明白。”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是窦通和李敢到了——这两人上午在关墙上值守,换岗后才来。
窦通一进门就嚷嚷:“酒呢?喜酒呢?老子馋了半天了!”
李敢拉他:“还没到吉时呢!”
“那先来碗茶润润喉!”
众人哄笑。气氛更加热闹。
后院厢房里,苏婉已经穿好了嫁衣。大红绸子做的,样式简单,但裁剪合身,衬得她脸色红润。两个从平皋请来的嬷嬷正在帮她梳头,一边梳一边念叨吉祥话。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苏婉安静地坐着,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人穿着大红嫁衣,眉眼依旧,但又有些陌生。她伸手摸了摸脸颊,触手温热。
“夫人真好看。”一个嬷嬷笑道。
苏婉没说话,只是轻轻笑了笑。
前院越来越热闹。朱老六已经开始上凉菜了——拍黄瓜、拌野菜、卤豆干、腌萝卜,四个凉菜先摆上桌,酒坛也搬了出来,泥封拍开,酒香四溢。
“酉时快到了!”廖文清看看天色,高声喊道,“准备行礼——”
众人纷纷入座。正厅里摆着香案,红烛已经点燃。陈骤站在香案左侧,依旧穿着那身靛青常服,只是胸前多了朵红绸花。
后院,两个嬷嬷扶着苏婉走出来。
大红嫁衣在夕阳余晖里格外鲜艳。苏婉盖着红盖头,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走向正厅。
院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骤看着她走近,伸手,接过嬷嬷递来的红绸一端。苏婉握住另一端。
两人并肩站在香案前。
“吉时到——”廖文清高喊,“一拜天地——”
陈骤和苏婉转身,对着门外天空,缓缓躬身。
“二拜高堂——”
两人对着空着的两张椅子——那是给双方父母的,虽然人不在,但礼数要到。
“夫妻对拜——”
两人面对面,再次躬身。
礼成。
院子里爆发出欢呼声。大牛第一个跳起来:“好!礼成了!该喝喜酒了!”
王二狗赶紧招呼人倒酒。第一碗先敬陈骤和苏婉。
陈骤接过酒碗,看向身边的苏婉。红盖头还没掀,但他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
他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苏婉在盖头下,也喝了一小口。酒很烈,辣得她轻轻咳嗽。
“掀盖头!掀盖头!”胡茬起哄。
陈骤伸手,轻轻掀开红盖头。
苏婉的脸露出来。烛光下,她脸颊微红,眼神清亮,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更响亮的欢呼。
“夫人真好看!”不知谁喊了一句。
苏婉脸更红了。
陈骤看着她,也笑了。他很少这么笑,笑得眼角都起了细纹。
“开席——!”廖文清高声宣布。
热菜开始上桌。红烧肉油亮亮,炖羊肉香气扑鼻,烧鸡金黄,蒸鱼鲜嫩……二十张桌子,每桌八个热菜,分量十足。
酒碗碰在一起的声音此起彼伏。大牛端着碗到处敬酒,胡茬跟人划拳,窦通已经灌了三碗,脸开始红了。王二狗忙着倒酒,赵破虏被几个年轻军官围着灌。就连一向冷面的岳斌,也端碗跟张嵩碰了一下。
陈骤和苏婉坐在主桌,不断有人来敬酒。陈骤来者不拒,但喝得节制。苏婉只抿一小口,但脸越来越红。
夜色渐深,灯笼亮了起来。院子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传出老远。
关墙上,哨兵站得笔直,但偶尔也会朝将军府方向看一眼,脸上带着笑。
更远处,草原沉入黑暗,寂静无声。
但在那寂静深处,暗流正在涌动。
只是今夜,无人察觉。
今夜,只有喜宴,只有欢笑,只有这对新人,和这些生死与共的弟兄们。
陈骤又喝下一碗酒,看向身边的苏婉。
苏婉也正看着他,眼里映着烛光,很亮。
两人相视一笑。
这一笑,仿佛所有的烽烟、所有的厮杀、所有的沉重,都暂时远去了。
今夜,只是新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