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月没有理会乾笑笑的呼喊。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颤抖,仿佛要将这漫长岁月里的所有重负都一次呼出。当她再次睁眼时,眸中翻涌的悲伤、不甘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海面——释然,以及如金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
“请开启传承。”乾明月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寂静的祭坛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巨虎的虚影明显顿了一下,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虎目深深凝视着乾明月,最终化为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它不再犹豫,凝实的身体边缘开始变得模糊,化作缕缕淡金色的雾气,如拥有生命般,温柔地萦绕上乾明月的周身。
“住手!本公主叫你住手!”乾笑笑厉声尖叫,挣扎着摆脱雾气的束缚。她感觉到那雾气中传来的,是本源血脉被生生剥离、粉碎、提炼的可怕气息!“乾明月!你反抗啊!你会死的!你会魂飞魄散的!乾明月!!!”
雾气渐渐变得粘稠,色泽也转向璀璨的灿金,如同熔化的太阳光芒,将乾明月包裹其中,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朦胧。
乾明月仿佛没有听到乾笑笑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祭坛的石顶,望向了某个遥远的、温暖的地方。一抹极其温柔,甚至带着孩童般纯粹期待的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漾开。
“父皇,母皇,”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只有离她最近的巨虎虚影和乾笑笑能勉强听清,“明月……马上就可以来见你们了。这么多年,一个人撑着,真的好累啊。”
乾明月的眼神开始涣散,但笑容却越发轻松明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皇妹!”乾子勋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刚硬,他低吼一声,虎眸中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般滚落。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朝着金光中渐渐虚幻的身影,深深垂下了高傲的头颅。那不是臣子的礼节,那是兄长送别至亲的悲恸。
“明月殿下,一路走好!”乾柯、乾琨等人亦是轰然跪倒,以额触地,声音哽咽而庄严。乾柯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哭得浑身颤抖,拳头狠狠砸在地上,留下斑斑血印。
“乾明月!乾明月!!!”乾笑笑的呼喊从尖锐变得嘶哑,最后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她眼睁睁看着那灿金色的光团越来越亮,而其中属于乾明月的气息,却如同风中的残烛,微弱下去,直至……彻底消失。
就在乾明月气息湮灭的刹那,那团浓郁到极致的灿金色雾气仿佛找到了唯一的归宿,猛地一震,旋即化作一道洪流,狂暴却又精准地冲向被禁锢的乾笑笑,瞬间没入她的体内!
“呃啊——!”
乾笑笑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那雾气进入身体的瞬间,并非温暖的抚慰,而是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金针,刺向她妖核的最深处!金色的洪流猛烈冲刷着她那颗被层层漆黑枷锁缠绕的妖核,每一道冲刷,都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妖核深处,那些若隐若现、散发着不祥冥气的漆黑枷锁仿佛被彻底激怒。它们疯狂地扭动着,一边抵抗着金色雾气的净化,一边如同贪婪的毒蛇,伸出更多新的锁链,试图将妖核缠得更紧,甚至反向侵蚀那金色的光芒。漆黑的冥气与灿金的皇族血脉之力在她体内展开惨烈的厮杀。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从妖核深处传来。
紧接着,碎裂声连成一片!
“咔嚓!咔嚓咔嚓——!”
犹如堤坝崩溃,山岩瓦解。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漆黑枷锁,在蕴含着乾明月全部生命与血脉源的金色洪流冲击下,终于全面败退,寸寸崩裂!
枷锁溃散的瞬间,金色雾气再无阻碍,如同开闸的怒涛,轰然全部涌入乾笑笑的妖核。与此同时,海量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血脉的共鸣,强行冲开了她脑海中被封锁的迷雾,汹涌而至……
……………
一个装饰华美、充满虎族威严风格的宫殿内室,暖阳透过窗棂,洒在柔软厚实的绒毯上。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侧卧在榻上,脸颊有着淡淡的金色虎纹,她眉眼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怀中小心翼翼搂着一只毛色漆黑、唯有额心一撮金毛的幼小虎崽。虎崽蜷缩着,睡得正香,小肚子轻轻起伏。
“明月,来。”美妇轻声唤道。
一个约莫人类孩童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跑了过来。她头上顶着一对毛茸茸的白色虎耳,身后一条带着黑色环纹的尾巴欢快地摇晃着,脸颊上也带着可爱的淡淡虎斑。正是幼年的乾明月。她踮着脚,好奇地看着母亲怀中的小毛团。
“这是你的妹妹,父皇给她起名叫’乾笑笑’。”美妇温柔地笑着,将幼虎往乾明月面前递了递,“你是姐姐了,以后要好好保护她,知道吗?”
小乾明月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她伸出小手,极其轻柔地抚摸妹妹柔顺的皮毛,触感温暖又柔软。“笑笑,”她小声地、郑重地宣告,“我是你皇姐。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哦!你要快点长大,我带你去看幽冥山最美的月亮!”
……………
已能完全化形为一个俏丽少女的乾明月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只是眉眼间的稚气未脱。她怀中抱着一只明显大了几圈的黑金色小虎。小虎正是乾笑笑,正扒着她的手臂,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中一块散发着精纯混沌幽冥气的黑色晶石。
“笑笑,张嘴,啊——”乾明月眉眼弯弯,将晶石喂到妹妹嘴边。乾笑笑“嗷呜”一口吞下,满足地眯起眼,蹭了蹭皇姐的下巴。
乾明月轻轻顺着妹妹的背毛,声音里带着即将远行的兴奋与一丝不舍,“皇姐明天要随父皇出征,去打那些坏蛋了。你要乖乖待在宫里,听母皇和子勋皇兄的话,好好修炼,快点长大,变得比皇姐还厉害!等皇姐回来,给你带最漂亮的冥渊紫晶做项链!”
小老虎似懂非懂,只是眷恋地舔了舔她的手心。
……………
记忆的画面剧烈抖动、破碎,夹杂着惊恐的尖叫、愤怒的咆哮、兵刃交击的刺耳噪音和建筑坍塌的轰鸣。原本恢弘壮丽的幽冥虎族皇宫,此刻已沦为炼狱。华丽的殿柱倒塌,浮雕碎裂,处处是燃烧的火焰和蔓延的漆黑冥气。族人的尸体横陈,其中不少穿着禁卫的服饰,而更多穿着叛军甲胄的虎族士兵,正疯狂地屠杀着视线内所有属于“乾玄一脉”的族裔。
皇宫最深处,最后的防御屏障——一个闪烁着剧烈金光、却已布满裂纹的护罩艰难地支撑着。护罩内,人数寥寥。为首的是一名身材伟岸、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他身着残破的金黑皇袍,脸颊上醒目的灿金色虎斑光芒明灭不定,嘴角溢血,显然已到强弩之末。正是当代虎皇。他双手擎天,磅礴的幽冥之力不断注入护罩,试图延缓其崩溃。
在他身后,是脸上染血、稚气已褪、满是坚毅的少年乾子勋,紧紧拉着双眼通红、几乎要冲出去的少女乾明月。而乾明月怀里,死死搂着一只不断颤抖、发出恐惧呜咽的幼虎——正是乾笑笑。
“乾玄一脉!一个不留!杀光他们,幽冥虎族当立新皇!”护罩外,一名身穿狰狞黑甲、气息强大的虎族将领狞笑着,挥手下令。更多的攻击如同暴雨般落在护罩上,裂纹飞速蔓延。
虎皇猛地回头,目光如电,扫过三个孩子,最终定格在乾子勋脸上:“明月!子勋!带笑笑,走!!!”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皇者威严。
“父皇!”乾明月哭喊。
“虎皇!让我留下,与您并肩……”乾子勋虎目含泪,上前一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乾子勋脸上,将他未说完的话打断。虎皇的手在颤抖,眼中是滔天的怒火,更是无边的决绝与催促。
“带着你的妹妹们,走!现在!这是命令!!”虎皇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咆哮,护罩上的裂纹瞬间扩大。
乾子勋的脸颊迅速红肿,他死死咬着牙,鲜血从嘴角渗出。他猩红的虎眸与虎皇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充满嘱托与诀别的眼睛对视了一瞬,猛地转身,一把抓住还在挣扎的乾明月的手臂,另一只手就要去抱她怀里的乾笑笑。
……………
“不!我不走!”乾明月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时挣脱了乾子勋,猛地将怀中的幼虎往旁边一个护卫队长手中一塞,转身就要冲向护罩方向。
“带公主走!!!”那护卫队长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幼虎塞回给刚冲上来、目眦欲裂的乾子勋,然后狂吼着,与其他几名重伤的护卫一起,周身爆发出最后的光芒,逆着人流,冲向护罩的缺口,扑向外面的叛军。
“为了幽冥虎族!为了公主!幽冥不灭!!”
“轰——!!!”
震耳欲聋的自爆声淹没了一切。
“嗷呜——!!!”乾笑笑的视野天旋地转,她只看到在刺眼的光芒和飞溅的血肉中,追兵被自爆的冲击波狠狠掀飞,单薄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消失在崩塌的宫墙与弥漫的烟尘之后。追兵统领死死抱着她……
乾笑笑最后看到的,是皇姐消失的方向,和被无数叛军淹没前,回首望向她的那最后一瞥——没有绝望,只有无尽的牵挂与希冀。
“皇姐——!!!”
……………
现实与记忆的嘶喊重合。祭坛之上,乾笑笑猛然坐起,泪流满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的痛呼。她周身弥漫着尚未完全吸收的灿金色光晕,额心那撮金毛光芒大放,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浩瀚而威严的皇族气息,混合着滔天的悲伤、刻骨的仇恨与刚刚苏醒的、足以撕裂天地的力量,如同沉寂万古的火山,轰然爆发!
“皇姐!皇姐!”
乾笑笑踉跄地站起来,周身尚未完全收敛的金色光晕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波动。她猛地推开乾柯伸来想要搀扶的手,那力道大得让乾柯一个趔趄。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乾子勋怀中那具了无生息的身体,空洞的眼眶里,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未干的泪痕和血污,滚滚而下。
“让开…让开!”乾笑笑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步都走得歪斜无力,仿佛刚刚获得的力量与汹涌而来的记忆和悲痛将她彻底撕裂。她几乎是扑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膝盖磕在冰冷的祭坛地面上发出闷响,固执地、一步一步,用最狼狈的姿态,挪向她的姐姐。
终于,乾笑笑从乾子勋僵硬的手臂中,近乎抢夺般将乾明月的身体搂进自己怀里。触手是残余的、不正常的温热,正在迅速被祭坛的阴冷和她自己心中的寒冰所取代。乾明月的身体轻得可怕,脸色苍白如纸,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极淡的弧度,与乾笑笑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意望着她的皇姐重叠,却又如此遥远。
“皇姐!你醒醒!你看看我,看看笑笑啊……”乾笑笑紧紧抱着那逐渐冰冷的身躯,用力摇晃,仿佛这样就能将消散的生命摇回来,“我都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你说要带我去看幽冥山巅的’永夜极光’,你说等我化形,要亲自给我梳最好看的发髻,你说要给我找最漂亮的冥渊紫晶做项链……你说过的,你都忘了吗?你怎么能…怎么能丢下我……”
乾笑笑的哭声从高亢的悲鸣逐渐变为低哑的呜咽,仿佛受伤幼兽的哀鸣,一声声,砸在每个人心上。她把脸埋在乾明月逐渐失去温度的颈窝,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乾明月的衣襟。
整个血脉之殿,死寂一片。只有乾笑笑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泣声在空旷的殿堂内低回。幽冥虎族的众人,无论是乾子勋、乾柯、乾琨,还是其他随从,都如同石雕般僵立着。乾子勋保持着怀抱的姿势,手臂悬在半空,虎眸赤红,死死盯着地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紧握的拳缝中一滴滴落下。乾柯这个粗豪的汉子,此刻用拳头堵着嘴,发出闷闷的、野兽般的呜咽,泪水在脸上冲出沟壑。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无措之中,木然地围在乾笑笑和乾明月周围,仿佛也随着那道消逝的气息,被抽走了魂魄。
就在这片几乎凝滞的悲恸中,祭坛中央,那些原本已经渗入地底、或是融入乾笑笑体内的淡金色光点,竟又悄然浮现。点点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越来越密,越来越亮,再次凝聚成那头威严而缥缈的巨虎虚影。只是这一次,巨虎的身影似乎比之前更加虚幻,气息也弱了不少,仿佛刚才的传承仪式也消耗了它不少本源。
巨虎的虚影低头,看向紧紧抱着乾明月、对它的出现毫无反应的乾笑笑,那双燃烧着金焰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它微微俯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带着古老的回响。
“吾,见过准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