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时间像维修铺里的机油一样,黏稠地缓慢流动。
林暮拆完飞轮后,就蹲在工具台旁边,用一块旧抹布擦拭那些刚拆下来的零件。阳光透过塑料布棚子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江川单脚站在另一辆自行车旁,右手拿着螺丝刀,正费力地拧着中轴螺丝。
咔哒。螺丝刀打滑,在螺丝帽上留下一道新的划痕。
江川啧了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左臂的伤口又开始疼了,绷带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抹了把汗,视线不自觉地飘向林暮。
林暮正低着头,专注地擦着一个齿轮。他的动作很轻,拇指和食指捏着齿轮边缘,抹布在齿牙间来回擦拭,把上面的油污一点点擦干净。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和皮肤下淡淡的青色血管。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像停着两只安静的蝶。
江川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他赶紧移开视线,重新盯着那个不听话的螺丝,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看这些。
林暮的声音突然响起,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
江川转过头,看到林暮递过来一把新的螺丝刀,刀头是十字的,比他手里的那把更锋利。林暮的手指上沾了些油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十字的,林暮解释道,声音依旧很轻,这个螺丝滑丝了,得用新刀头。
江川接过螺丝刀,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暮的手指。林暮的手指很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江川心里一紧,飞快地收回手,了一声,算是回应。
林暮没再说什么,又低下头继续擦零件。
江川握着新螺丝刀,深吸了口气。这次顺利多了,螺丝刀稳稳地卡住螺丝帽,他用力一拧,一声,螺丝松动了。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只有工具碰撞的叮当声,自行车链条的哗啦声,还有风偶尔从塑料布缝隙钻进来的呼啦啦声。
维修铺外渐渐热闹起来。放学的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车铃声叮铃铃地响;隔壁张婶在楼道里喊自家孩子回家吃饭,声音尖利;远处传来炒菜的油烟味,混着煤烟和机油的味道,是铁北中午最熟悉的气息。
江川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旧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维修铺里格外清晰。
江川的耳根有点发烫。他别过头,假装没听见,继续手里的活。
林暮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了眼石英钟,又看了看江川,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低下头,把擦干净的零件分门别类地放进一个铁盒子里。
又过了十几分钟,江川终于把那辆自行车的中轴换好了。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左臂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我去看看江叔。林暮突然开口说。
江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父亲。他点点头,应该醒了,你帮我...倒杯水过去。
林暮应了一声,站起身,朝筒子楼里走去。
江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心里那块一直紧绷的地方似乎松了点。他单脚跳着,挪到工具台边,拿起林暮刚才擦干净的齿轮,放在阳光下看了看。齿轮上的油污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银灰色的金属光泽,齿牙间的缝隙里也没有一点灰尘。
这小子,干活倒是挺细致。江川心里嘀咕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但很快又垮了下来。想起昨晚的争吵,想起林暮那双红得吓人的眼睛,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诺基亚手机,按亮屏幕。没有信号,只有时间显示12:23。他烦躁地按灭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
没过多久,林暮回来了。他手里拿着刚才那个搪瓷缸子,里面的水已经空了。
江叔喝了水,说想睡会儿。林暮轻声说,把搪瓷缸子放在工具台上。
江川应了一声,没看他。
林暮站在原地没动,似乎在犹豫什么。他的目光扫过维修铺,落在墙角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上。那是他的包,早上来的时候背着的。
江川注意到他的视线,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林暮慢慢走到墙角,拿起了帆布背包。他把背包甩到肩上,动作有点僵硬。
我...林暮开口,声音有点干涩,我该走了。
江川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抬起头,看向林暮。
林暮的背挺得很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局促。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几缕软毛搭在额前,遮住了眼睛。他的嘴唇抿得很紧,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
江川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让他留下吃饭,想问他下午要不要再来,甚至想再提一次报名的事。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涩的沉默。
他知道林暮为什么要走。这一上午的沉默已经耗尽了两人之间那点微薄的默契,再待下去,也只是更尴尬而已。
林暮见他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他低下头,小声说了句那我走了,然后转过身,朝着维修铺门口走去。
他的脚步很慢,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逃避什么。帆布背包在他肩上晃了晃,里面的东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江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股烦躁和不舍搅在一起,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他看到林暮的手紧紧抓着背包带,指节泛白,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下。
就是现在。
江川的心脏狂跳起来,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林暮的脚步猛地顿住。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江川的耳根瞬间红透了。他别过头,不敢看林暮的背影,视线落在地上那个刚换下来的旧中轴上,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扳手。
空气仿佛凝固了。维修铺外的蝉鸣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聒噪地叫着,像是在嘲笑他的笨拙。
江川深吸了口气,喉咙发紧,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生硬:
昨天...
他顿了顿,感觉脸颊发烫,连带着脖子都烧了起来。
...我说话重了点。
这句话说完,江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死死盯着地上的旧中轴,不敢抬头,也不敢去看林暮的反应。
维修铺里一片寂静,只有蝉鸣和风吹过塑料布棚子的声音。
林暮站在门口,背对着江川,一动不动。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江川才听到林暮轻轻吸了口气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然后,他看到林暮慢慢地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