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斜地切进维修铺,在地上割出一块菱形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沉,像被冻住的萤火虫,一动不动。
林暮转过身来。
动作很慢,像是生了锈的合页,每动一下都带着滞涩的停顿。帆布背包从肩头滑落了半寸,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他的右手还攥着背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江川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不敢抬头。视线死死钉在地上那个旧中轴上,上面的油污被阳光晒得微微发亮,映出他模糊的影子。手里的扳手被攥得越来越紧,铁柄硌得掌心生疼,可他不敢松劲,好像一松手,刚才那句笨拙的道歉就会被风吹散。
蝉鸣声在耳边聒噪地响着,一声叠着一声,像要把这闷热的午后撕开一道口子。
我...
林暮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琴弦。江川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他感觉到林暮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是那种带着怯懦的闪躲,也不是争吵时的倔强,而是一种很复杂的目光,像维修铺角落里那盏蒙了灰的台灯,昏昏暗暗的,却又透着点亮。
江川的喉结动了动,没敢应声。
我也有错。林暮又说了一句,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些,但还是很轻,不该对你发脾气。
江川的手指猛地收紧,扳手的棱角深深嵌进掌心。他能想象出林暮现在的表情——肯定是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每次做错事时那样。
可这次,他没做错任何事。
做错事的是自己。是自己像头失控的野兽,对着那个唯一真心关心自己的人嘶吼。是自己把那点可怜的积蓄看得比他的梦想还重,重到忘了林暮那双眼睛里,除了怯懦,还有对画画的执拗。
那天晚上...林暮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我看到你修自行车时,左手根本使不上劲,疼得脸都白了还硬撑着...
江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差点喘不过气。他想起那天林暮站在维修铺门口,背着书包,眼神躲闪,却又忍不住往他这边瞟。原来那时候,他什么都看见了。
还有江叔的药...林暮吸了吸鼻子,声音里的哽咽更明显了,上次去看他,他说腿麻得厉害,晚上睡不着觉...
江川猛地抬起头。
林暮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背对着门口的阳光。逆着光,江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还有那双因为逆光而显得格外亮的眼睛。
那眼睛红得厉害,像是刚哭过,又像是憋着泪。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落在草叶上的晨露。
我只是...林暮的嘴唇哆嗦着,终于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江川的心上,不想你太累了。
说完这句话,林暮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泪珠砸在地上的光斑里,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很快又消失了。
江川看着那滴泪落下的地方,喉咙发紧,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他想说点什么,想骂句操,你哭什么,或者说老子不累,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旧中轴,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着扳手而泛白,连带着手臂上的伤口都开始隐隐作痛。
维修铺里又安静了下来。蝉鸣声依旧聒噪,风声依旧呼啦啦地吹着塑料布棚子,可这些声音好像都被隔在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外,变得模糊而遥远。
只有林暮压抑的抽泣声,一声接一声,清晰地钻进江川的耳朵里。
江川的耳根红得快要滴血了。他感觉脸上烫得厉害,连带着脖子和后背都烧了起来。他想抬头看看林暮,又不敢,怕看到他哭红的眼睛,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做出什么蠢事。
他只能笨拙地转移视线,看向工具箱上那个被林暮擦得干干净净的齿轮。齿轮在阳光下闪着银灰色的光,齿牙间的缝隙里一点灰尘都没有。这小子,连擦个齿轮都这么较真。
江川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了一下,又很快垮了下来。
操。
他暗骂了一声,把手里的扳手扔在工具箱上,发出一声响。声音在安静的维修铺里显得格外突兀,林暮的抽泣声顿了一下。
江川单脚跳着,挪到工具箱旁边,背对着林暮,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就是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不然这尴尬的沉默能把人憋死。
工具箱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翻出一把旧螺丝刀,又扔了回去。翻出一个生了锈的螺母,捏在手里转了转,又扔了。最后,他从工具箱最底下翻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半包没吃完的饼干。
是前几天林暮给他买的苏打饼干,说是对胃好。
江川捏着那个塑料袋,手指有些发颤。他能感觉到林暮的视线落在他的背上,带着点疑惑,还有点小心翼翼。
他深吸了口气,转过身。
林暮已经不哭了,只是眼睛还是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他站在原地没动,帆布背包还挂在肩上,右手依旧紧紧抓着背包带。
江川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他别过头,不敢看林暮的眼睛,把手里的饼干袋递了过去,声音依旧有些生硬:
林暮愣了一下,看着那个皱巴巴的饼干袋,又看了看江川。
江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把饼干袋往前送了送:拿着啊,看什么看?
林暮迟疑地伸出手,接过了饼干袋。他的手指碰到了江川的手指,还是那么凉。江川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收回了手,插进口袋里,攥紧了拳头。
林暮拿着饼干袋,没打开,只是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
江川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视线落在林暮的手上,那双手刚才还在擦零件,沾了点油污,现在捏着饼干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阳光又移动了些,光斑从地上移到了墙上,照在那个旧石英钟上。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半了。
江川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又叫了一声。
这次他没觉得尴尬,反而像是找到了救星。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饿了。
林暮抬起头,看了看石英钟,又看了看江川,小声说:那...我回去了?
江川的心猛地一沉。他差点忘了,林暮刚才是准备走的。
回哪儿去?江川皱起眉头,语气不自觉地重了些,你那个破家有什么好回的?林建国给你做午饭?
林暮的脸白了一下,低下头,小声说:我可以自己煮面条。
煮个屁。江川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太冲,放软了些,外面吃去。
林暮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啊什么啊。江川别过头,耳根又开始发烫,老子请你吃饭,就当...就当赔罪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含糊不清,几乎淹没在外面的蝉鸣声里。
林暮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江川。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还有那双依旧泛红的眼睛。
江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单脚跳着,挪到门口,拉开塑料布:走不走?不去拉倒。
林暮反应过来,连忙点头:
他把饼干袋放进帆布背包里,快步走到江川身边,想扶他:我帮你...
不用。江川躲开他的手,单脚跳着往外走,老子还没残废。
林暮愣在原地,看着江川的背影。江川的脚踝还是肿的,单脚跳着的时候,身体有些不稳,左手依旧吊在胸前,绷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林暮快步跟了上去,走在江川的左边,稍微落后半步。这样如果江川不小心摔倒,他能第一时间扶住。
江川感觉到林暮跟在身后,脚步很轻,像怕打扰到他。他的嘴角又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维修铺。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蝉鸣声依旧聒噪,但好像没那么烦人了。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点饭菜的香味,是铁北午后最熟悉的味道。
江川单脚跳着,走得有些快。林暮默默地跟在后面,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在江川差点撞到墙的时候,轻轻拉他一下。
走到巷口的时候,江川突然停下了脚步。
林暮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着他。
江川转过头,看着林暮,眼神有些闪躲,耳根又红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下午...跟我去药店。
林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火,比刚才阳光下的齿轮还要亮。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江川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心里那块一直紧绷的地方,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他别过头,假装看巷口的早点摊,耳根却红得更厉害了。
操。
这小子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风依旧吹着,蝉鸣依旧聒噪,阳光依旧暖洋洋的。但江川觉得,笼罩在两人之间的那层厚厚的冰,好像终于开始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