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风比维修铺里凉些,卷着煤烟和炸油条的香味扑过来。江川单脚跳得快,塑料拖鞋底在煤渣路上蹭出沙沙的响,吊在胸前的左臂随着动作轻轻晃悠,绷带边缘露出一点被汗水浸湿的纱布。
林暮跟在他左后方半步远,帆布背包带子勒在肩上,刚才塞进包里的饼干袋硌着腰侧。他看着江川不太稳的背影,右脚脚踝明显肿着,裤管被撑得有点紧,每跳一下,那截小腿肌肉就绷紧一次。
慢点。林暮忍不住小声说,伸手想去扶江川的胳膊,又在碰到布料前猛地缩回来,手指蜷了蜷,捏了捏背包带。
江川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声音闷闷的:没那么金贵。嘴上这么说,跳得却慢了些,还往右边挪了挪,把左边的位置让给林暮,那里靠墙,路平整些。
林暮抿抿嘴,没再说话,只是跟得更近了。
铁北的中午总是这样,空气里飘着各种混杂的味道。左手边是修车铺,机油味浓得化不开;右手边的小卖部门口堆着纸箱,里面的橘子皮烂了一半,酸腐味混着甜腻;再往前是老周家的炸串摊,油烟裹着孜然味,呛得人嗓子发痒。
江川带着林暮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尽头就是老李面馆,门脸不大,木头招牌被油烟熏得发黑,老李面馆四个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还是林暮去年冬天第一次来的时候,江川指给他看才认出来的。
来了?面馆门口择菜的老李抬起头,瞥了江川一眼,视线在他吊起来的胳膊和肿着的脚踝上停了两秒,又低下头继续摘豆角,今天不忙?
江川应了一声,单脚跳着往店里挪,两碗牛肉面。
好嘞。老李把豆角扔进旁边的铝盆,水溅起几滴,还是老样子?
江川找了个靠墙的桌子坐下,把受伤的左脚小心地伸直,放在旁边的矮凳上,疼得他龇了龇牙。
林暮跟着坐下,把帆布背包放在腿上,眼睛扫了一圈面馆。还是老样子,四张掉漆的木桌,桌腿用铁丝缠着,免得散架。墙上贴着泛黄的菜单,红笔写的牛肉面8元被油烟熏得有点模糊。角落里的电扇呼啦啦转着,扇叶上积的灰跟着打转,时不时掉下一小撮,落在没人坐的桌子上。
要辣椒不?老李在灶台后面喊了一声,声音被抽油烟机的轰鸣声盖了一半。
他不要。江川抢在林暮开口前说,眼睛盯着桌上的一道裂缝,那裂缝从桌角延伸到中间,像条干涸的河。
林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江川是在说自己。他确实不爱吃辣,第一次跟江川来这里的时候,江川看着他把碗里的辣椒挑出来,皱着眉骂了句,但从那以后,每次来,江川都会提前跟老李说少放辣,今天直接改成了。
林暮的手指在背包带上轻轻划着,心里有点暖,又有点涩。他抬起头,想跟江川说点什么,却看见江川正盯着自己的左脚踝,眉头皱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跟谁较劲。
很疼?林暮小声问。
江川猛地回过神,眼神有点慌,像是被抓包的小偷,随即又板起脸:不疼。说完还动了动脚踝,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硬撑着没出声。
林暮看着他泛红的耳根,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把自己这边的凳子往江川那边推了推,方便他放脚。
江川的视线落在被推过来的凳子上,又飞快地移开,看向窗外。窗外是面馆的后院,堆着几个煤球炉子,一个老太太正蹲在那里择菜,嘴里嘟囔着什么,声音被墙挡着,听不太清。
店里没什么人,除了他们,只有角落里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埋头吃面,呼噜呼噜响,汤汁溅了一桌子。抽油烟机嗡嗡地转着,老李在灶台后面叮叮当当地敲着锅铲,面条下进沸水的声音一声,混着牛肉汤的香味飘过来。
林暮的肚子也叫了一声,比江川刚才的那声还响。他的脸瞬间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桌子上的裂缝。
江川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林暮耳朵里。林暮抬起头,看见江川正看着他,嘴角微微扬着,眼里带着点揶揄,却没像以前那样说饿死鬼投胎。
林暮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别过头,看向灶台。老李正用大漏勺捞面条,面条在沸水里翻滚,像一团纠缠的银线。
很快,两碗牛肉面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牛肉汤的香味混着葱花的味道,直冲鼻子。碗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豁口,里面躺着几根面条,上面飘着几片薄薄的牛肉,葱花撒得不多不少,汤面上浮着一层油花,在灯光下闪着光。
江川拿起筷子,没立刻吃,而是低头看了看碗里的牛肉。一共三片,切得挺薄,边缘有点卷,是老李惯常的做法。他用筷子夹起一片,看了看,又放了回去,然后抬起头,看向林暮的碗。
林暮的碗里也是三片牛肉,大小差不多。他正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挑着面条,吹了吹,才小口小口地吃着,像只受惊的兔子。
江川的眉头皱了皱。他放下筷子,伸出右手,直接端起自己的碗,往林暮碗里拨了两下。两片牛肉滑进林暮的碗里,带着点汤汁,溅在林暮的手背上。
哎——林暮吓了一跳,抬起头,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江川,你干嘛?
吃你的。江川把碗放回自己面前,拿起筷子,夹起剩下的那片牛肉,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含糊不清地说,老子不爱吃这玩意儿。
林暮看着自己碗里多出来的两片牛肉,又看了看江川碗里空荡荡的汤面,嘴唇动了动,小声说:我够了。
够什么够?江川瞪了他一眼,筷子在碗里搅了搅,看你瘦得跟猴似的,不多吃点怎么有力气?
我...林暮想说他真的够了,这钱本来就该省下来给江叔买药,给江川养伤,可话到嘴边,却看见江川正盯着他,眼神有点凶,却又不像真的生气,反而带着点催促。
林暮低下头,看着碗里的牛肉。牛肉片薄薄的,在汤里泡得有点软,边缘泛着油光。他想起上次江川发烧,躺在家里,连口热汤都没喝上,还是自己去买了点小米粥。江川总是这样,自己舍不得吃,却把好的都留给别人。
鼻子有点酸。林暮吸了吸鼻子,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嘴里。牛肉炖得挺烂,带着点嚼劲,牛肉汤的香味在嘴里散开,暖暖的,一直暖到心里。
他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吃面,只是这次,吃得比刚才快了些。
江川看着他把牛肉吃下去,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又赶紧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面条,呼噜呼噜地吃起来。他吃得很快,像是在跟谁比赛,面条上的葱花沾在嘴角,他也没察觉。
林暮偷偷抬眼看了他一下,看见那抹葱花,忍不住想笑,又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见。他用筷子夹起另一片牛肉,小心地咬了一口,慢慢嚼着,心里那块一直紧绷的地方,像是被这碗热汤面熨过一样,慢慢松了下来。
店里很安静,只有抽油烟机的嗡嗡声,老李在灶台后面收拾东西的叮当声,还有两人吃面的声音。角落里的男人已经吃完了,付了钱,打着饱嗝走了,留下一桌子的狼藉。
江川很快就吃完了,把碗推到一边,拿起桌上的餐巾纸,胡乱擦了擦嘴,把嘴角的葱花擦掉了。他靠在墙上,看着林暮慢慢吃,左手吊在胸前,绷带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林暮感觉到他的视线,吃得更慢了。他把碗里的牛肉都吃完了,面条也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点汤。他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汤汁暖暖的,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也暖烘烘的。
吃饱了?江川问,声音有点沙哑。
林暮点点头,放下碗,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
江川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是个旧的皮夹子,边缘都磨破了。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钱,放在桌上,然后单脚跳着,往门口挪。
走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林暮赶紧站起身,背起帆布背包,快步跟上去。经过桌子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那二十块钱,心里算了算,两碗牛肉面十六块,老李会找四块钱回来。
走到门口,老李正在擦桌子,看见他们,随口问了一句:下午还来修车子不?
再说。江川应了一声,单脚跳着出了面馆。
林暮跟在后面,出了门,午后的阳光有点晃眼。他抬起头,看见江川正站在巷口等他,单脚站着,有点不稳,左手扶着墙,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煤渣路上,像个歪歪扭扭的感叹号。
林暮快步走过去,站在江川身边,小声说:钱找回来了。
江川转过头,看见林暮手里捏着四张一块钱的纸币,皱了皱眉:你拿着。
我不要。林暮把钱递过去,你收着。
江川没接,反而往旁边跳了一步,躲开了:让你拿着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
林暮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这钱该留着买药,可看着江川那双亮得有点吓人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低下头,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背包的内袋里,拉好拉链。
走吧。江川说,转身往药店的方向跳去。
林暮跟在后面,看着江川的背影,左手还吊在胸前,绷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摸了摸背包里的钱,又摸了摸早上江川给他的饼干袋,心里暖暖的,像是揣了个小太阳。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点牛肉面的香味,还有煤烟的味道,是铁北午后最熟悉的气息。林暮抬起头,看了看天,天很蓝,云很白,蝉鸣声依旧聒噪,可他觉得,好像没那么难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