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年关将近。
京城的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日,终于在这一日清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琉璃瓦上积着的厚厚白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宫人们早早就开始扫雪,各宫各院的主道上都露出了青石板,但背阴处、角落里,那些积雪依旧顽固地堆积着,像人心头化不开的阴霾。
养心殿里,炭火烧得正旺。
景琰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着几份奏报。他的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扫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眼底深处,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
户部最新的统计已经呈上来——清查田亩推行三个月,共清出隐田二百三十万亩,追缴历年欠税一百八十万两白银。漕运改革初见成效,南粮北运的损耗率从三成降到一成半,仅此一项,每年可为国库节省五十万两。吏治整顿中,因贪腐被革职查办的官员已达七十六人,空缺的职位陆续由科举新晋或政绩清廉者补上。
数字是好看的。
可这好看的数字背后,是多少家族的倾覆,多少人的怨恨,多少暗流涌动的杀机。
“陛下,”高公公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参茶放在御案上,“歇歇眼吧,都看了快两个时辰了。”
景琰没有动,目光依旧落在奏报上:“林夙今日如何?”
高公公顿了顿,低声道:“程太医刚去诊过脉,说是……还是老样子。药倒是按时喝了,饭食也勉强进了一些,但精神头还是差。沈千户上午去汇报了永昌票号案的收尾进展,林公公强撑着听完了,还批了几份公文。”
“批公文?”景琰的眉头皱了起来,“程不识不是说了让他静养吗?”
“说是说了,”高公公叹了口气,“可林公公那个性子,陛下您是知道的。沈千户说,督主吩咐了,永昌票号案牵扯的官员,三品以上的由三司会审后依律处置,三品以下的,证据确凿的,东厂可直接定罪,不必再报。”
景琰的手指在奏报边缘摩挲着,指节泛白。
直接定罪,不必再报。
林夙这是在用最狠厉的方式,以最快的速度清扫战场。他要把所有可能的阻碍、所有潜伏的敌人,都在秦岳回京之前清理干净。他要为他铺一条最平坦的路,哪怕这条路上,铺满的是他自己的鲜血和骂名。
“陛下,”高公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这几日,宫外有些……不太平。”
景琰抬眼:“说。”
“被查抄的那些官员家眷,有的哭天抢地,有的悬梁自尽,还有的……在暗地里串联,说……说林公公是酷吏,是奸宦,是借着陛下的名义铲除异己。”高公公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有些茶馆酒肆里,开始流传一些……一些不堪入耳的童谣。”
“什么童谣?”
高公公面露难色,但见景琰目光锐利,只得硬着头皮道:“说是……‘阉宦当道,忠良尽倒;天子不明,江山将倾’。”
殿内陡然陷入死寂。
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景琰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查到源头了吗?”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东厂已经在查了。”高公公道,“但流传太广,一时难以……难以根除。”
景琰沉默良久,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
阉宦当道,忠良尽倒;天子不明,江山将倾。
十六个字,字字诛心。
这就是新政的代价。这就是他要为这场改革付出的代价。不止是朝堂上的反对声,不止是暗地里的刺杀阴谋,还有这天下悠悠众口,这史笔如铁的评价。
而他身边那个为他承担了所有骂名的人,此刻正拖着油尽灯枯的身子,在为他清扫最后的障碍。
“传旨,”景琰睁开眼,眼中一片沉静,“命礼部筹备除夕宫宴,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需出席。另外,宣秦岳三日后觐见。”
高公公一怔:“陛下,秦将军的行程原定是腊月二十五抵京,这……”
“让他快马加鞭,”景琰打断他,“朕要在宫宴前见他。”
“是。”高公公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
景琰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冷风夹杂着雪后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殿内沉闷的药味和熏香。
他望向司礼监值房的方向。
林夙,你再撑一撑。
等秦岳的事解决了,等这个年过了,等朝局彻底稳定下来……
朕带你走。
离开这吃人的皇宫,离开这沉重的皇位,就我们两个人,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个时辰。
司礼监值房。
林夙坐在书案后,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狐裘,那是景琰前几日命人送来的。狐裘很暖和,毛色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是难得的珍品。可裹在他单薄的身上,依旧显得空荡。
他正在看一份关于漕运的奏报。
自漕运改革推行以来,南方的粮食通过运河运抵京城,损耗大减,粮价也趋于平稳。这本是好事,可近日,漕帮那边却传来了不太和谐的声音。
“督主,”沈锐站在案前,低声汇报,“漕帮的几个把头私下串联,说朝廷新政断了他们的财路。从前漕运损耗大,他们可以从中克扣粮食,转卖牟利。现在损耗降了,他们能捞的油水少了,心生不满。”
林夙的目光没有离开奏报,只淡淡道:“不满?他们还想如何?”
“据说……在暗中囤积粮食,故意拖延运粮船期,想让京城的粮价再涨起来。”沈锐道,“还有传言说,他们和江南的一些米商勾结,想借机抬价。”
“江南的米商……”林夙放下奏报,揉了揉太阳穴,“查清楚是哪几家了吗?”
“正在查。”沈锐道,“不过督主,漕帮势大,在运河沿线根深蒂固,若是强硬镇压,恐怕会引起更大反弹。而且……而且朝中有些官员,和漕帮也有利益往来。”
林夙沉默了片刻。
头疼,一阵阵的钝痛。他知道自己该休息了,可这些事,一件比一件急,一件比一件棘手。
“先不要打草惊蛇。”他缓缓道,“派人盯着那几个带头的把头,查清楚他们和哪些官员有联系,和哪些米商有勾结。证据拿全了,再一网打尽。”
“是。”沈锐应下,又迟疑道,“督主,还有一事……秦岳将军那边,陛下今日下旨,让他三日后抵京觐见。比原定的行程提前了两日。”
林夙的眼睫颤了颤。
三日后。
秦岳要回来了。
那个他曾经敬重的将军,那个景琰信任的旧部,那个……麾下参将涉入代王案的人。
“知道了。”林夙的声音很轻,“那名参将的口供,都拿实了吗?”
“拿实了。”沈锐从袖中取出一份供词,放在案上,“他承认收受了代王五万两白银,并曾三次向代王传递边关驻防的兵力部署。这是画押的供词,还有银票往来的凭证。”
林夙拿起那份供词,一页页翻看。
字迹清晰,画押鲜明,证据链完整。
足以定罪,足以斩首。
可他知道,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秦岳不会坐视自己的人被东厂处决,那些对东厂不满的朝臣更不会放过这个攻击他的机会。
“先收好。”林夙将供词递还给沈锐,“等秦岳回京后,看陛下的意思。”
“督主,”沈锐接过供词,欲言又止,“属下听说……宫外现在对您……颇多非议。甚至有些不堪的童谣在流传。”
林夙的手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端起手边的药碗,将已经温凉的汤药一饮而尽。
苦,苦得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非议就非议吧。”他放下药碗,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
“可是……”沈锐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林夙打断他,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刺眼的白雪上,“沈锐,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明白,在这深宫里,有些路一旦选了,就注定要背负骂名,注定要……孤身一人走到黑。”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沈锐心头一酸。
“督主,”沈锐的声音有些发哽,“属下……属下只是觉得,您为陛下做了这么多,不该……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林夙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种近乎悲凉的笑意。
“委屈?”他轻轻重复这两个字,摇了摇头,“沈锐,你不懂。这不是委屈,这是……代价。”
他为一无所有的太子夺来了天下,他为根基不稳的新帝推行了新政,他为这千疮百孔的王朝清扫了积弊。
而他付出的代价,是健康,是名声,是……那条再也回不去的路,和那个再也无法靠近的人。
很公平,不是吗?
“你下去吧。”林夙重新拿起笔,“我还要批几份公文。”
沈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值房里重归寂静。
林夙握着笔,却久久没有落下。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白茫茫的雪景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在闪烁。
是阳光吗?
还是……幻觉?
他用力眨了眨眼,视线却越来越模糊。胸口那股熟悉的闷痛又一次翻涌上来,他死死咬着牙,将涌到喉头的腥甜咽了回去。
不能倒。
现在还不能倒。
秦岳要回来了,漕帮的事要解决,新政的推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他必须撑住。
至少撑到……撑到景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腊月二十二,秦岳抵京。
这位戍边多年的将军风尘仆仆,一身戎装还未换下,就直接入宫觐见。养心殿里,景琰亲自起身相迎,赐座,赐茶,态度之亲切,让一旁侍立的高公公都暗自惊讶。
“秦将军一路辛苦。”景琰看着秦岳黝黑坚毅的面容,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欣慰,“北疆平定,边关安宁,将军功在社稷。”
秦岳起身抱拳:“臣不敢当。此乃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臣不过尽本分而已。”
“坐,坐。”景琰摆手让他坐下,沉吟片刻,道,“将军久在边关,对朝中之事,或许有所耳闻。朕推行新政,整顿吏治,触动了些人的利益,难免有些……不太平的声音。”
秦岳神色一凛:“陛下,臣虽在边关,却也知朝中有人借新政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东厂专权,滥杀无辜,朝野怨声载道。臣此次回京,沿途听闻不少……不堪之言。”
景琰的眉头微微皱起,但语气依旧平和:“秦将军所指,是林夙?”
“正是。”秦岳直言不讳,“陛下,林公公虽曾是东宫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但其手段酷烈,结怨甚多。如今更借代王案,大肆清洗朝臣,牵连无辜。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
殿内的气氛陡然凝重。
高公公悄悄抬眼看了看景琰的脸色,心中暗自捏了把汗。
景琰沉默良久,才缓缓道:“秦将军,你可知道,代王案牵扯出的贪墨官员,有多少?永昌票号走账的银两,有多少?那些被查抄的家产,又有多少?”
秦岳一怔:“臣……不知详情。”
“那朕告诉你。”景琰的声音冷了下来,“代王案牵扯官员一百三十七人,其中三品以上二十一人。永昌票号走账总额超过五百万两,涉及官员四十七人。查抄的家产,折合白银八百万两。”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看向秦岳:“秦将军,你说这些人,该不该查?该不该办?”
秦岳脸色微变,但依旧坚持:“该查,该办。但应当依律法行事,由三司会审,而不是由东厂越俎代庖,滥用私刑。”
“三司会审?”景琰冷笑一声,“三司里,有多少人和这些案子有牵连?有多少人收了钱有道的银子,吃了永昌票号的红利?秦将军,你久在边关,或许不知,这朝堂之上,早就烂到根子里了!”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怒意:“朕若不借东厂这把快刀,如何砍得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网?如何推行新政,整顿吏治?如何还天下一个清明!”
秦岳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震得一时无言。
景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气放缓:“秦将军,朕知你忠心,也知你爱护麾下将士。但你要明白,朕推行新政,整顿吏治,不是为了排除异己,是为了这个江山,为了这天下百姓。”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秦岳:“至于林夙……他确实是朕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这把刀沾了血,结了怨,朕知道。可若无这把刀,朕寸步难行。”
秦岳看着皇帝挺拔却孤寂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多年前在东宫,那个温润隐忍的太子,那个聪明灵秀的小太监。那时他们主仆情深,相扶相持,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艰难求生。
如今,太子成了皇帝,小太监成了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
而他们之间,却隔着一道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陛下,”秦岳最终缓缓开口,“臣……明白了。只是臣麾下那名参将……”
景琰转过身,目光平静:“那名参将,确实收受了代王的银子,也传递了军情。证据确凿,供词画押。秦将军,你是明白人,应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秦岳的脸色瞬间苍白。
他知道,这意味着死罪。
“陛下,”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可否……可否念在他多年戍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从轻发落?”
景琰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道:“秦将军,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朕若为他破例,如何服众?如何推行新政?”
秦岳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皇帝说的是对的。
可那是跟了他十年的老部下啊。
“不过,”景琰话锋一转,“朕可以给他一个体面。不在闹市斩首,不累及家人。秦将军,这已是朕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秦岳闭上眼,深深一揖:“臣……谢陛下隆恩。”
他知道,这确实已经是最大的恩典了。
在这风口浪尖上,皇帝还能顾及他的颜面,还能给他麾下的将士留一丝体面,已属不易。
“秦将军,”景琰走回御案后坐下,语气恢复了平和,“你此次回京,就多留些时日吧。除夕宫宴,朕希望你能出席。另外……边关的防务,朕还有些新的想法,想与你商议。”
“臣遵旨。”秦岳躬身道。
他知道,这是皇帝在给他台阶下,也是在安抚他。
可他心里,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巨石。
那名参将的脸,在他眼前不断浮现。还有那些流传在宫外的童谣,那些对林夙的咒骂,那些对新政的怨怼……
这京城,这朝堂,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模样了。
而他,又能改变什么呢?
秦岳出宫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宫墙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像血,又像火。他骑着马,缓缓走在宫外的大街上,耳边不时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还有……那些隐约的、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户部钱尚书被抄家了,家产充公,妻女充入教坊司……”
“何止钱尚书,这几个月,被东厂抓进去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唉,这世道,真是……阉宦当道,忠良尽倒啊。”
“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秦岳勒住马,循声望去,只见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站在茶馆门口,脸色惶恐地四下张望,随即匆匆离去。
阉宦当道,忠良尽倒。
这八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他想起养心殿里皇帝那孤寂却坚定的背影,想起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想起林夙那张苍白瘦削的脸……
到底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江山,这朝堂,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剧痛。而这场剧痛的代价,是无数人的命运,无数家庭的破碎,还有……那个燃尽自己照亮前路的人,注定要背负的千古骂名。
秦岳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刺得肺疼。
他调转马头,没有回驿馆,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司礼监值房外,秦岳勒马停下。
守卫的太监认出他来,连忙上前行礼:“秦将军,您这是……”
“我要求见林公公。”秦岳翻身下马,沉声道。
那太监面露难色:“秦将军,督主他……他身子不适,正在静养,不见外客。”
“你去通报一声,”秦岳坚持道,“就说秦岳求见。”
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进去了。
不多时,小卓子匆匆出来,见到秦岳,连忙行礼:“秦将军,督主说……请您进去。”
秦岳点点头,跟着小卓子走进值房。
内室里,林夙依旧坐在书案后,身上裹着那件白狐裘,脸色比秦岳记忆中更加苍白,也更加消瘦。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平静无波。
“秦将军。”林夙微微颔首,声音很轻,“请坐。”
秦岳没有坐,而是站在原地,深深看了他一眼,才缓缓开口:“林公公,我今日来,是想问一件事。”
“将军请问。”
“我麾下那名参将,”秦岳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真的……收受了代王的银子?真的传递了军情?”
林夙沉默了片刻,从案上拿起一份供词,递给秦岳:“这是他的供词,还有银票往来的凭证。将军可以自己看。”
秦岳接过供词,一页页翻看。每看一页,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字迹是熟悉的,画押也是熟悉的。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他信任了十年的部下,确实背叛了他,背叛了朝廷。
“为什么……”秦岳的声音发颤,“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万两白银,”林夙的声音依旧平静,“对边关将士来说,不是小数目。代王许他的,或许不止是银子,还有事成之后的高官厚禄。人心,总是贪的。”
秦岳闭上眼睛,手中的供词几乎要被他捏碎。
良久,他才睁开眼,看向林夙:“林公公,陛下说……可以给他一个体面。”
“是。”林夙点点头,“不在闹市斩首,不累及家人。这是陛下对将军的恩典。”
“恩典……”秦岳苦笑一声,“是啊,恩典。”
他顿了顿,忽然问:“林公公,你为陛下做了这么多,背负了这么多骂名,值得吗?”
林夙抬眼看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涟漪。
很浅,很快又消失了。
“秦将军,”他缓缓道,“有些事,没有值不值得,只有该不该做。”
“那什么才是该做的?”秦岳追问。
“该做的……”林夙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就是在自己还能做的时候,为想保护的人,扫清所有障碍,铺平所有道路。哪怕这条路,自己走不到尽头。”
秦岳浑身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削的太监,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般的平静,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不是冷漠,不是无情。
那是燃尽一切后的灰烬,是付出所有后的空无。
“林公公,”秦岳的声音低了下来,“保重。”
说完,他深深一揖,转身离开了。
走出值房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灯次第亮起,将这座深宫映照得如同白昼,却照不进那些黑暗的角落,照不暖那些冰冷的心。
秦岳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
他知道,今夜之后,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
那名参将会死,他会心痛,但不会再怨恨。
那些流传的童谣会继续,那些骂名会加剧,但那个身处风暴中心的人,已经不在乎了。
而这江山,这朝堂,这场由鲜血和泪水浇灌的新政,会继续向前,走向一个无人能预知的未来。
马蹄声在寂静的宫道上响起,渐行渐远。
值房里,林夙依旧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
小卓子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新沏的茶放在案上:“督主,您……歇歇吧。”
林夙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案上那份关于漕运的奏报上,许久,才缓缓伸出手,拿起笔。
笔尖蘸墨,落在纸上。
字迹依旧工整,依旧有力。
可执笔的那只手,却在微微颤抖。
窗外,又下起了雪。
细碎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覆盖了白日里扫净的青石板,覆盖了宫墙上斑驳的痕迹,也覆盖了这座深宫里,所有说不出口的伤痛,所有无法挽回的遗憾。
冬天,还很漫长。
而这场新政的代价,才刚刚开始显露它狰狞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