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早朝散去后,日头已升到半空。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养心殿,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景琰站在御案前,背对着殿门,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大胤疆域图上。
那道亲征的圣旨已经正式用印,此刻正由高公公送往通政司,明日一早便会传遍朝野。没有退路了。
“陛下。”程太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景琰转过身。程不识提着药箱站在殿中,他年近五十,须发已有些花白,但眼神依然清澈锐利。作为太医院院判,他是少数几个知道林夙真实病情的人,也是景琰此刻最能信任的人之一。
“程太医来了。”景琰走到御案后坐下,“坐。”
程不识没有坐,而是躬身道:“陛下召臣来,可是为了随军之事?”
“是,也不全是。”景琰示意高公公关上殿门,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才沉声开口,“朕要你随军,除了照料朕的身体,还有两件事。”
“陛下请讲。”
“第一,”景琰盯着程不识的眼睛,“你要暗中观察军中将领,尤其是那些骑墙派。若有人心怀异志,或有与叛军勾结的迹象,立即密报于朕。”
程不识面色一肃:“臣明白。只是……臣是文官,不懂军务,怕看不透彻。”
“正因为你是文官,他们才不防你。”景琰道,“你是太医,出入军营名正言顺。谁病了,谁伤了,你都有理由去诊视。而人在病中,往往最易露出真性情。”
程不识恍然,郑重行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第二件事,”景琰的声音低了下来,“是关于林夙的。”
程不识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朕离京后,他的身体……就交给你了。”景琰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上的玉镇纸,“药要用最好的,诊视要每日一次。若有任何变化,立即用密信报朕。”
“陛下,”程不识迟疑片刻,“林公公的病……非一日之寒。这些年殚精竭虑,忧思过重,早已掏空了根本。如今又添咳血之症,实乃……”
“实乃什么?”景琰打断他。
程不识垂下眼:“实乃油尽灯枯之象。臣虽尽力调治,但最多也只能延缓,无法根治。若想真正好转,必须彻底放下一切,静养至少三年。”
三年。
景琰闭上眼。怎么可能?朝局如此,叛乱未平,林夙怎么可能放下?他放不下,自己……也放不下。
“朕只要你尽力。”景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朕要他活着,等朕回来。这是圣旨。”
程不识跪下:“臣……遵旨。”
“起来吧。”景琰疲惫地摆摆手,“去准备随军药材。记住,军中不比宫中,什么情况都可能遇到。金疮药、解毒丹、退热散,能带多少带多少。”
“是。”
程不识退下后,赵怀安来了。
他穿着禁军统领的铠甲,甲片上还沾着清晨巡逻时的露水。行礼时,铠甲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
“陛下。”赵怀安单膝跪地。
“怀安,”景琰起身,走到他面前,亲自将他扶起,“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赵怀安站起身,他比景琰高出半个头,肩宽背厚,是典型的武将体格。但那双眼睛却透着读书人才有的清明——他是将门之后,自幼习文练武,是景琰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
“三日后出发,可都准备好了?”景琰问。
“准备好了。”赵怀安沉声道,“五千精锐已集结完毕,粮草、武器、马匹都已清点妥当。只是……”
“只是什么?”
赵怀安犹豫了一下:“陛下,臣有一事不明。既然决定亲征,为何只带五千人?叛军号称十万,即便有虚,至少也有三四万之众。五千对三万,胜算实在……”
“兵在精,不在多。”景琰走回御案前,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你看,代王的主力在房山,约两万人。另外一万分散在各处据点,互相呼应。朕若带大军前去,行军缓慢,容易暴露。代王只需固守房山,拖到勤王军队被彻底拖垮,便能以逸待劳。”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朕只带五千精锐,轻装简从,日夜兼程,三日内便可抵达房山。届时与赵将军的部队会合,便有一万之众。一万精兵突袭两万守军,足矣。”
“可万一其他据点的叛军来援……”
“所以他们不会来。”景琰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朕已命秦岳在边境佯攻,牵制代王的盟友。同时,朕会放出风声,说朕亲率十万大军,兵分三路,直捣叛军老巢。代王多疑,必不敢分兵救援,只会固守房山,等待决战。”
赵怀安眼睛一亮:“陛下是要打心理战?”
“是。”景琰点头,“打仗,打的不只是兵马,更是人心。代王起兵仓促,部下多为乌合之众。只要朕能在战场上取得一场胜利,他的军心就会动摇。届时,那些被裹挟的豪强、观望的地方官员,自然会重新站队。”
赵怀安深吸一口气:“陛下深谋远虑,臣佩服。”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景琰看着他,“朕必须赢下第一场仗。怀安,这一仗,朕交给你。五千精锐,朕要你打出五万的气势。”
赵怀安再次单膝跪地,抱拳道:“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起来。”景琰拍了拍他的肩,“还有一件事。程太医会随军,名义上是照料朕,实则是监军。你需配合他,也要保护他。”
赵怀安一怔:“监军?陛下不信臣?”
“朕若不信你,就不会把命交给你。”景琰摇头,“但军中将领鱼龙混杂,难免有人心怀鬼胎。程太医在,可以替朕盯着那些人。他是文官,又是太医,那些武将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反而容易露出马脚。”
赵怀安明白了:“臣懂了。陛下放心,臣会护程太医周全。”
“好。”景琰走回御案后,“你去准备吧。记住,三日后寅时出发,不得延误。”
“是!”
赵怀安退下后,殿内又恢复了寂静。
阳光从西边的窗户斜射进来,将景琰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独自站在御案前,看着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京城、房山、边境、各路勤王军队的位置……
每一个标记背后,都是无数人的生死,无数家庭的悲欢。
十三年前,他第一次意识到权力的重量时,也是这样站在东宫的书房里,看着墙上那幅小小的疆域图。那时林夙站在他身边,轻声说:“殿下,这江山很美,但也很重。”
那时他不明白,只当是一句感慨。
现在他明白了。
这江山,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重得能让最亲的人反目,重得能让人在深夜里惊醒,冷汗浸透衣衫。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何事?”
“首辅方大人求见。”
景琰收敛心神:“宣。”
方敬之进来时,手里捧着一叠奏折。他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但腰背挺直,步履稳健。作为三朝元老,他在朝中威望极高,也是少数几个能在各方势力间保持平衡的人。
“陛下。”方敬之躬身行礼。
“首辅不必多礼。”景琰示意他坐下,“何事?”
方敬之将奏折放在御案上:“这是今日各部送来的紧急公文。其中有三件,需陛下亲自决断。”
景琰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是户部关于粮草调度的奏报。由于连年新政和战事,国库已近空虚,此次亲征的粮草,竟有一半要从民间征调。
“民间征调……”景琰皱眉,“可有具体方案?”
“有。”方敬之道,“户部建议,先从京畿富户中‘借’粮,待战事平息后,以税赋抵扣。但此举恐引发民怨,尤其是那些被新政打击过的豪强,本就心怀不满,若再强行征粮……”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景琰沉默片刻,提笔在奏折上批了几个字:“准。但须立字据,言明战后三倍偿还。若有抗旨不遵者,以通敌论处。”
方敬之眼皮一跳:“三倍偿还?陛下,战后国库恐怕……”
“国库没有,朕的内帑有。”景琰淡淡道,“这些年,朕攒了些私房钱,够还了。”
方敬之愕然。他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皇帝竟有如此胸襟。内帑是皇帝的私产,历代帝王都视若禁脔,从未有人愿意拿出来填补国库亏空。
“陛下圣明。”方敬之由衷道。
景琰没接话,翻开第二本奏折。这是刑部关于京城治安的奏报,称近日有多起细作活动,可能与叛军有关。
“细作……”景琰手指轻叩桌面,“首辅觉得,该如何处置?”
方敬之沉吟道:“臣以为,当严查,但不宜大张旗鼓。陛下即将亲征,京城若风声鹤唳,反而容易引发恐慌。不如暗中布控,引蛇出洞。”
“与朕想的一样。”景琰点头,“此事交给东厂办。林夙虽病重,但东厂的耳目还在。让他们去查,查到线索不要打草惊蛇,等朕离京后再收网。”
“陛下英明。”
第三本奏折,是礼部关于亲征仪典的请示。按照祖制,皇帝御驾亲征需祭天、祭祖、告庙,一套流程下来至少要三天。
景琰看完,将奏折扔到一边:“都免了。”
“陛下?”方敬之一惊,“这……不合礼制。”
“礼制是给人看的,不是给天看的。”景琰站起身,走到窗前,“朕若赢了,自有万民称颂;朕若输了,再多仪典也是笑话。时间紧迫,一切从简。”
方敬之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臣……遵旨。”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秋风吹过庭院,卷起满地落叶。景琰望着窗外,忽然问:“首辅,你为官多少年了?”
方敬之一怔:“回陛下,四十五年。”
“四十五年……”景琰喃喃道,“历经三朝,见过无数风浪。朕问你,你觉得朕这次亲征,能赢吗?”
这个问题太直接,也太沉重。
方敬之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老臣不敢妄言胜败。但老臣知道,陛下必须赢。”
“为何?”
“因为陛下若输,大胤必乱。”方敬之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代王暴虐,若让他得势,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头落地。那些清流官员,嘴上说着‘正统’,实则只想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不会在乎百姓死活,只在乎谁能给他们官做。”
他顿了顿,继续道:“唯有陛下,是真心想为百姓做点事的人。新政虽有不妥,但初衷是好的。陛下若在,大胤还有希望;陛下若不在……老臣不敢想。”
景琰转过身,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四十五年宦海沉浮,他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但此刻,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首辅,”景琰轻声道,“朕若赢了,回来与你喝一杯。”
方敬之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老臣……等着陛下凯旋。”
送走方敬之,已是午后。
景琰简单用了午膳,便继续处理政务。一道道奏折,一件件公文,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战局,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他批到一封来自边关的密报时,笔尖忽然顿住了。
密报是秦岳派人送来的,只有短短几句话:“边境部族异动频繁,恐与代王勾结。臣已加强戒备,但兵力不足,恳请朝廷速派援军。”
景琰盯着那几行字,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秦岳是沙场老将,若非情况紧急,绝不会用“恳请”二字。边境若真有大变,不仅会牵制朝廷兵力,还可能让代王趁机坐大。
“高伴伴。”景琰唤道。
“老奴在。”
“传朕旨意,从京营调三千精锐,即刻驰援秦岳。告诉谢勇,兵贵神速,三日之内必须赶到。”
“陛下,”高公公迟疑道,“京营兵力本就不足,再调三千,京城防务……”
“京城有王猛,有禁军,还有……”景琰顿了顿,“还有林夙。足够了。”
高公公不敢再劝,躬身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景琰一人。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边境的位置轻轻一点。
秦岳,你一定要撑住。
撑到朕解决代王,撑到朕腾出手来。
撑到……我们都活着再见的那一天。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景琰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份奏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高公公端来晚膳,他却毫无食欲,只喝了几口汤便让人撤下。
“陛下,该歇息了。”高公公小心道。
景琰摇摇头:“朕去东厂衙署。”
“这么晚了……”
“正因晚了,才要去。”景琰起身,“有些话,只能在夜里说。”
高公公不再多言,命人备轿。
夜里的京城很安静,因为宵禁,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的士兵偶尔走过,铠甲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轿子穿过空旷的街道,来到东厂衙署。
衙署门口加了禁军守卫,见是皇帝驾到,连忙跪地行礼。景琰摆摆手,径直走进后院。
小院里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正伏案书写。
景琰推门进去时,林夙正写到一半。他闻声抬头,见是景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起身行礼:“陛下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景琰走到书案前,看着桌上摊开的纸,“在写什么?”
林夙想要收起,却被景琰按住。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都是关于京城布防、朝局监控、以及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预案。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甚至包括如果皇帝战败、京城被围,该如何组织巷战、如何保护百姓撤离。
景琰一页页翻看,越看心里越沉。
这些预案,与其说是为了守城,不如说是为了……赴死。
“阿夙,”景琰放下纸,声音有些发哑,“你写这些,是觉得朕会输?”
林夙垂下眼:“臣只是……做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是什么?”景琰盯着他,“是城破,是朕死,是你殉国?”
林夙沉默。
烛火在他脸上跳动,映出眼底深藏的决绝。许久,他才轻声道:“陛下不会死。臣……不会让陛下死。”
“那你会让谁死?”景琰的声音提高了,“你自己吗?”
林夙不答。
“说话!”景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只手腕细得可怜,几乎一折就断。景琰的心狠狠一抽,手上力道不自觉地松了。
林夙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陛下,有些事,不是想避就能避开的。臣是东厂提督,是朝野皆知的‘权宦’。若城破,叛军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臣。与其受辱而死,不如……”
“不如什么?”景琰打断他,“不如自尽?不如殉国?林夙,朕告诉你,朕不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要你活着,等朕回来。这是圣旨,你必须听!”
林夙看着他,看着那双布满血丝却依然锐利的眼睛,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带着一种释然:“陛下,您还记得吗?隆庆十六年,先帝病重,二皇子逼宫。您被困在东宫,外面全是叛军。那时您也对臣说过类似的话。”
景琰一怔。
他当然记得。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夜,叛军围困东宫,箭矢如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是林夙拼死护着他,从密道逃出。逃出前,他抓着林夙的手说:“阿夙,你要活着,等朕回来。”
那时林夙也是这么笑的,然后说:“臣遵旨。”
那一夜,他们真的活下来了。但现在……
“这次不一样。”景琰握紧他的手,“这次朕会赢,朕一定会赢。所以你要等朕,必须等朕。”
林夙点点头:“臣等着。等陛下凯旋,等江南的桃花开。”
他说得轻松,但景琰听出了话里的深意——那是一种承诺,也是一种告别。
“阿夙,”景琰松开手,在书案对面坐下,“朕离京后,你打算怎么做?”
林夙重新坐回椅中,将桌上的预案推到一边,取出一张新的纸:“臣会按计划行事。称病不出,闭门谢客,让李阁老他们先跳出来。”
“然后呢?”
“然后……”林夙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等他们跳得最高的时候,收网。”
他蘸了蘸墨,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李阁老的弱点是好名,赵擎的弱点是贪权。臣已派人收集了他们这些年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的证据。等陛下在战场上取得胜利,他们必会惶恐不安,试图与叛军勾结以自保。届时,臣会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一举拿下。”
景琰看着那张图,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林夙,永远算无遗策,永远将人心算到极致。可他算到了所有人,唯独没算他自己。
“这些事,交给别人去做。”景琰道,“你好好养病,等朕回来。”
林夙摇头:“陛下,这件事必须臣亲自做。李阁老树大根深,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换别人,压不住阵脚,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可你的身体……”
“臣的身体,臣自己清楚。”林夙笑了笑,“撑到陛下回来,足够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刀,扎在景琰心上。
撑到陛下回来。
那之后呢?
景琰不敢问,林夙也没说。
两人沉默地对坐,烛火静静燃烧。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二更天了。
“陛下,”林夙忽然开口,“臣有一事,想求陛下。”
“你说。”
林夙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推到景琰面前:“这是臣这些年攒下的一些东西。若臣……若臣等不到陛下回来,请陛下将这些交给忠伯和小卓子,让他们出宫,找个安静的地方过日子。”
景琰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些银票、地契,还有几件不值钱但看得出年代久远的首饰——应该是他家人留下的遗物。
“你这是……”景琰的声音哽住了。
“臣只是以防万一。”林夙平静地说,“陛下也知道,宫中险恶。臣在时,还能护着他们;臣若不在了,他们恐怕……”
他没说下去,但景琰明白。
宫中是吃人的地方。一个老仆,一个小太监,若无靠山,下场可想而知。
“朕答应你。”景琰合上木盒,“但朕更希望你亲自给他们。”
林夙笑了:“臣尽力。”
又是一阵沉默。
烛火燃到尽头,噗的一声熄灭。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景琰站起身:“朕该回去了。”
林夙也跟着起身:“臣送陛下。”
“不必。”景琰按住他的肩,“你好好休息。记住朕的话——活着,等朕回来。”
林夙点头:“臣记着。”
景琰转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阿夙,江南的桃花,真的很美。朕……想和你一起去看。”
说完,他推门离去,没有看到身后林夙瞬间红了的眼眶。
月光下,林夙独自站在书案前,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许久,才喃喃道:“臣……也想。”
回到宫中,已是三更。
景琰毫无睡意,独自登上宫墙。秋夜的风很凉,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站在城楼上,俯瞰这座沉睡中的京城。
万家灯火已熄,只有零星几点光亮,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天亮后,就是亲征前的最后一天。他要检阅军队,要接见将领,要安排朝政,要做无数琐碎却又至关重要的事。
然后,后天一早,他就要离开这座城,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去往未知的战场。
胜败未知,生死未卜。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手里捧着一件披风,“夜凉,当心身子。”
景琰接过披风,却没有披上:“高伴伴,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高公公一怔:“回陛下,从陛下八岁起,老奴就在东宫伺候,至今……二十二年了。”
“二十二年……”景琰喃喃道,“时间真快。朕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朕梳头时,朕还够不到镜子。”
高公公眼中泛起泪光:“是啊,那时陛下才这么高。”他用手比了比,“一转眼,陛下已经是顶天立地的君王了。”
“君王……”景琰苦笑,“这君王,当得真累。”
高公公沉默片刻,轻声道:“陛下,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陛下此次亲征,固然是为了江山社稷,但也要保重龙体。”高公公跪倒在地,“战场上刀剑无眼,陛下万不可亲冒矢石。林公公说得对,您是皇帝,坐镇中军即可。冲锋陷阵的事,交给赵将军他们。”
景琰扶起他:“朕知道。”
“还有……”高公公犹豫了一下,“林公公那边,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忧。老奴会看着,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景琰看着他,这位从小照顾自己的老太监,如今也已白发苍苍。他拍了拍高公公的肩:“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主仆二人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的黑暗。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黎明就要来了。
“陛下,该回去了。”高公公道,“今日还要检阅军队。”
景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转身走下城楼。
回养心殿的路上,他经过东宫。那座他住了十几年的宫殿,如今已空置多年,但每日仍有人打扫,保持着当年的模样。
景琰停下脚步,推开宫门。
庭院里的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叶子已经落光了。石桌石凳也还在,上面还放着一副残局——是他和林夙当年下的,后来局势紧张,一直没来得及下完。
景琰走到石桌前,看着那副残局。黑子白子纠缠在一起,势均力敌,谁也无法轻易取胜。
就像他和林夙的这些年,相依为命,却又互相牵制;情深义重,却又注定无法并肩。
他拿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这一步,可以破局,但也会让白子陷入绝境。
就像他现在的决定——亲征,可以破局,但也可能让林夙陷入绝境。
景琰放下棋子,转身离开。
有些局,注定下不完。
有些人,注定要辜负。
回到养心殿,天已大亮。景琰换上戎装,对着铜镜整理衣冠。镜中的他,眉目英挺,眼神锐利,已完全看不出昨夜那个犹豫彷徨的影子。
他是皇帝,是大胤的天子,是千万百姓的希望。
他不能退,不能输,不能倒下。
“陛下,”高公公进来禀报,“军队已在西校场集结完毕,等候陛下检阅。”
景琰最后看了一眼铜镜,转身,大步走出殿门。
阳光照在他身上,铠甲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一步步走向宫门,走向校场,走向那个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战场。
而在东厂衙署的小院里,林夙站在窗前,看着天边升起的朝阳,轻轻咳了几声,用手帕捂住嘴。
展开手帕,又是一抹猩红。
他苦笑一声,将手帕收起,走到书案前,继续写那未完的预案。
窗外的阳光很好,但他知道,有些黑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