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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皇宫里亮起了灯。

养心殿内,景琰刚结束与几位将领的最后一次军议。赵怀安、谢勇等人陆续退下,殿内只剩下翻阅地图的窸窣声和烛火噼啪的轻响。

景琰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手中的小旗在房山、京城、边境几处反复移动。沙盘是林夙三年前命人特制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皆按比例缩小,连小路、水源都标注得一清二楚。那时林夙说:“陛下将来若有用兵之日,此物或可助一臂之力。”

如今真的用上了。

景琰将代表自己的一枚金龙旗插在从京城通往房山的官道上。五千里路,轻骑三日可达。但他知道,这短短三日,将是决定大胤国运的三日,也是决定他与林夙命运的三日。

“陛下。”高公公轻声走进来,“晚膳备好了。”

景琰没有回头:“撤了吧,朕不饿。”

“陛下,明日寅时便要出发,今夜若不用些……”

“朕说撤了。”景琰声音微沉。

高公公不敢再劝,躬身退下。走到殿门口时,却听景琰又说:“等等。”

“陛下?”

景琰转过身,烛火在他脸上跳动,映出眉宇间深深的疲惫:“去东厂衙署。告诉林夙,朕……一个时辰后过去。”

高公公愣了愣:“陛下,今日劳累,不如让林公公进宫来……”

“他病着,别折腾了。”景琰摆摆手,“朕去见他。让御膳房准备些清淡的粥菜,一并带去。”

“是。”

高公公退下后,景琰独自在沙盘前又站了许久。他伸手,将代表林夙的一枚白玉棋子从“京城”的位置拿起,握在掌心。

棋子温润,带着常年摩挲后的光滑。这是当年林夙教他下棋时用的,后来他当了皇帝,林夙就把这枚棋子送给他,说:“臣愿做陛下手中一子,任凭驱驰。”

那时他笑着收下,说:“你不是棋子,你是执棋人。”

如今想来,他们都错了。在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里,没有人是执棋人。每个人都是棋子,被命运、时势、人心推着走,走向自己也不确定的终点。

景琰将棋子收回袖中,转身走向殿外。

夜色渐浓,秋风吹过宫廷,卷起落叶盘旋。宫人们行色匆匆,为明日的出征做着最后的准备。铠甲、兵器、粮草、药材……一箱箱、一车车运往西校场。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不安。

景琰没有乘轿,而是步行穿过长长的宫道。侍卫们远远跟着,不敢打扰。

他经过文华殿,那里曾是父皇考校他功课的地方;经过御花园,那里有棵他和林夙一起种下的银杏,如今已是满树金黄;经过太液池,池水在月光下泛起细碎的银光,像洒了一池的碎玉。

每一个地方,都有回忆。

而这些回忆,都将随着明日的离别,被暂时封存,或者……永远失去。

东厂衙署今夜格外安静。

小卓子守在院门口,见皇帝来了,连忙跪下:“陛下……”

“起来吧。”景琰问,“他怎么样了?”

小卓子眼圈微红:“公公今日咳了三次血,程太医下午来看过,开了新药,但……但公公不肯躺下休息,一直在写东西。”

景琰心一沉,快步走进小院。

书房的门开着,林夙果然坐在书案后,正提笔写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要起身行礼。

“坐着。”景琰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林夙笑了笑,脸色在烛光下苍白得透明:“就快写完了。陛下怎么来了?明日便要出征,该早些歇息才是。”

“来看看你。”景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书案。上面摊着十几页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是京城各衙门、各军营、各世家大族的详细情报,以及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预案。

最后一页上,写着八个字:“陛下若胜,臣当自请去位;陛下若败,臣必殉国相随。”

景琰的手微微发抖。

林夙似乎察觉到了,伸手想将那张纸收起,却被景琰抢先按住。

“这是什么意思?”景琰盯着他,“自请去位?殉国相随?”

林夙垂下眼:“臣只是……做最坏的打算。”

“朕不要最坏的打算!”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朕要你活着!无论胜败,你都要活着!听见没有?”

林夙沉默片刻,轻声道:“陛下,有些事,不是想活就能活的。”

“为什么不能?”景琰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凉,瘦得只剩骨头,“朕是皇帝,朕命你活,你就必须活!”

林夙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陛下可还记得先帝时的刘瑾?”

景琰一怔。

刘瑾是前朝大太监,权倾朝野,最后被凌迟处死,诛九族。

“刘瑾也曾权倾一时,先帝也曾说过要保他。”林夙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针,“可最后呢?百官逼宫,民怨沸腾,先帝不得不杀他以谢天下。陛下,臣如今的处境,与刘瑾何异?”

“你不是刘瑾!”景琰厉声道,“刘瑾贪赃枉法、祸国殃民,而你……”

“而在天下人眼中,臣就是刘瑾。”林夙打断他,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专权跋扈、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这些罪名,臣背了这么多年,早已洗不掉了。陛下若胜,朝臣必以‘清君侧’为由,逼陛下杀臣;陛下若败,代王更会杀臣以立威。无论胜败,臣都难逃一死。”

他说得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景琰的手慢慢松开,无力地垂下。他知道林夙说的是事实,可他无法接受。

“所以你就写这些?”景琰指着那八个字,“胜了自请去位,败了殉国相随?林夙,你把朕当什么?把你自己当什么?”

林夙看着他,许久,才轻声道:“臣把陛下当君王,把自己当……该谢幕的棋子。”

“你不是棋子!”景琰猛地站起身,书案被撞得摇晃,笔墨纸砚散落一地,“你是林夙!是陪朕走过十三年的人!是朕在这世上唯一……”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说不出口。

唯一什么?唯一信任的人?唯一懂他的人?唯一……爱的人?

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是罪。

林夙也站起来,弯腰去捡散落的纸张。烛火映着他弯下的脊背,那曾经挺直的背,如今已有些佝偻。

景琰看着他,忽然想起隆庆十二年,他第一次见到林夙的场景。

那时他十五岁,林夙十四。他在御花园被二皇子推入池塘,浑身湿透地爬上来时,看见一个小太监跪在路边,手里捧着一件干净的外袍。

“殿下,披上吧,当心着凉。”小太监低着头,声音细细的。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没有名字。他们都叫奴才小林子。”

“从今天起,你叫林夙。”他说,“夙夜的夙。跟朕回东宫。”

那时林夙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子。

一转眼,十三年了。

十三年来,他们一起经历无数风雨,从东宫到金銮殿,从任人欺凌到执掌天下。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白头。

可原来,有些路,注定只能走到这里。

“阿夙。”景琰蹲下身,握住林夙捡纸的手,“答应朕一件事。”

林夙的手微微一颤:“陛下请讲。”

“等朕回来。”景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朝臣说什么,无论你自己怎么想,都要等朕回来。朕答应你,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林夙的眼眶红了:“陛下……”

“答应朕!”景琰握紧他的手,“这是圣旨,也是……朕的恳求。”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动,映出彼此眼中的泪光。

许久,林夙轻轻点头:“臣……答应。”

只是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景琰松了口气,扶他起身,重新坐回椅中。高公公适时带着食盒进来,将清粥小菜一一摆上。

“吃点东西。”景琰盛了一碗粥,推到林夙面前,“你瘦太多了。”

林夙接过碗,却没有动筷,只是看着景琰:“陛下用过了吗?”

“朕不饿。”

“那臣也不饿。”

两人对视,忽然都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却湿了。

最后还是景琰妥协,让高公公又拿了一副碗筷,两人对坐而食。粥是鸡丝粥,熬得稀烂,配着几碟清淡小菜。吃了几口,林夙又开始咳,用手帕捂住嘴,背过身去。

景琰看见手帕上刺目的红。

他的心像被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递过一杯温水。

林夙接过,喝了一口,勉强压下咳嗽,歉意地笑了笑:“让陛下见笑了。”

“朕……”景琰的声音有些哑,“朕让程太医随军,京城这边,朕会再派两名太医来。你要按时吃药,按时休息,不许再熬夜。”

“臣遵旨。”

“还有,”景琰从袖中取出那枚白玉棋子,放在桌上,“这个,你收着。”

林夙一怔:“这是……”

“这是你的棋子。”景琰道,“朕暂时还给你。等朕回来,你再给朕。”

林夙看着那枚棋子,看了许久,才伸手拿起,握在掌心。棋子还带着景琰的体温,暖暖的。

“陛下,”他轻声说,“臣也有东西要给陛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囊,递给景琰。锦囊是深蓝色的,绣着简单的云纹,已经有些旧了。

景琰打开,里面是一缕用红线系着的头发,和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

“头发是臣的。”林夙低声道,“纸条上……是臣这些年埋下的所有暗棋的名单和联络方式。陛下若在战场上有需要,或京城有变,可凭此调动他们。”

景琰的手在发抖。

这等于林夙把自己所有的底牌,所有的退路,都交给了他。

“阿夙,你……”

“臣留着无用。”林夙笑了笑,“给了陛下,或许还能派上用场。”

景琰攥紧锦囊,仿佛攥着一团火,烫得他心口发疼。

用完粥,已是戌时三刻。

景琰该回宫了,明日寅时出发,今夜必须养足精神。可他坐着不动,林夙也不催,两人就这样对坐着,看烛火一点点燃烧。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小卓子在门外低声禀报:“公公,冯静公公来了,说有急事。”

林夙和景琰对视一眼。冯静是宫里的老人,掌管着内务府的采买,也是林夙早年布下的暗线之一。若无要紧事,绝不会深夜来访。

“让他进来。”林夙道。

冯静弓着腰进来,见景琰在,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老奴不知陛下在此,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起来吧。”景琰淡淡道,“何事?”

冯静看了看林夙,得到示意后才低声道:“老奴今日出宫采买,在城南的‘醉仙楼’看见李阁老的门生刘侍郎,与一个行商模样的人密谈。老奴觉得蹊跷,便使了点银子,让伙计偷听了几句。”

“听到什么?”林夙问。

“听到他们提到‘代王’、‘粮草’、‘三日后’。”冯静的声音压得更低,“那行商说‘东西已备好,三日后子时,老地方’。刘侍郎说‘李阁老吩咐,务必小心’。”

景琰的脸色沉了下来。

三日后子时,正是他预计抵达房山前线的时间。李阁老在这个时候与不明身份的行商密谈,还提到代王和粮草……

“那个行商,可查到身份?”林夙问。

冯静摇头:“那人很警惕,谈完就走,老奴派人跟了一段,但被他甩掉了。不过……老奴记得他的右手手背有一道疤,像是刀伤。”

林夙看向景琰:“陛下,此事不简单。”

景琰站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像一座沉默的山。

李阁老是清流领袖,一向以“忠君爱国”自居。若他真的与代王勾结,那朝中还有多少人不可信?京城又有多少暗桩?

“阿夙,”景琰停下脚步,“这件事交给你查。但要小心,李阁老树大根深,不要打草惊蛇。”

“臣明白。”林夙点头,“陛下出征后,臣会从那个行商入手,顺藤摸瓜。”

“还有,”景琰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道手谕,盖上私印,“这道手谕你收着。若有紧急情况,可凭此调动禁军三营,先斩后奏。”

林夙接过手谕,手微微发抖:“陛下,这……”

“朕信你。”景琰看着他,“这京城,朕只信你。”

短短六个字,却重如千钧。

林夙跪倒在地,双手捧着那道手谕,额头抵在手背上,许久没有起身。

景琰扶他起来时,看见他眼中闪动的泪光。

“陛下,”林夙的声音有些哽咽,“臣……定不负所托。”

“朕知道。”景琰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要好好的,等朕回来。朕还要和你一起,收拾这些蛀虫。”

林夙重重点头。

冯静退下后,夜更深了。

景琰真的该走了。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林夙站在烛光里,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阿夙。”景琰轻声唤道。

“臣在。”

“江南的桃花,明年春天就该开了。”景琰说,“等朕回来,等战事平息,朕带你去看看。”

林夙笑了,笑容里带着憧憬,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好。臣等着。”

景琰也笑了,转身,推门走入夜色。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烛光,也隔绝了那个站在光影中的人。

林夙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他缓缓坐回椅中,看着手中那枚白玉棋子,看了许久,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咳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小卓子冲进来时,看见林夙伏在书案上,手帕上全是血。

“公公!”小卓子吓哭了。

林夙摆摆手,示意他别声张。等咳嗽稍缓,他才直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轻声说:“把药拿来。”

“公公,您该休息了……”

“拿来。”林夙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小卓子哭着去拿药。林夙靠在椅背上,望着紧闭的房门,望着景琰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陛下,您一定要回来……”

一定要回来。

哪怕臣等不到。

景琰回到宫中时,已近子时。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高公公和几个心腹太监还在忙碌,检查明日出征要带的物品。铠甲、佩剑、地图、兵符……一件件清点,确保万无一失。

“陛下。”高公公迎上来,“一切已准备妥当。”

景琰点点头,走到御案前。案上放着一封密信,是半个时辰前边关送来的。他拆开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秦岳在信中说,边境部族这两日异动频繁,已发生数次小规模冲突。他怀疑代王与这些部族达成了某种协议,一旦朝廷大军与叛军交战,边境便会大举进攻,形成夹击之势。

“陛下,秦将军那边……”高公公小心问道。

“朕已派了援军。”景琰将信烧掉,“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关键还是速战速决,在边境局势彻底恶化前,解决代王。”

“陛下英明。”

景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远处,西校场的方向隐隐传来马嘶声和士兵的吆喝声,那是最后一夜的准备。

明天,五千精锐将随他离开这座城,奔向未知的战场。

五千条命,五千个家庭,都系于他一身。

还有京城的百万百姓,还有……林夙。

景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无犹豫,只剩下决绝的锐光。

“高伴伴。”

“老奴在。”

“朕离京后,你要做三件事。”景琰转过身,声音低沉而清晰,“第一,每日向朕禀报京城动向,尤其是朝臣的言行。第二,照顾好林夙,他若有事,朕唯你是问。第三……”

他顿了顿:“若朕战败的消息传回,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守城,而是护送林夙离开京城。去江南,去蜀中,去哪里都好,总之要让他活着。”

高公公浑身一震:“陛下!这……”

“这是圣旨。”景琰盯着他,“记住了吗?”

高公公老泪纵横,跪倒在地:“老奴……记住了。”

“起来吧。”景琰扶起他,“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陛下也早些歇息。”

高公公退下后,景琰独自在殿中站了许久。他走到书架前,从最里层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十几封已经泛黄的信。

都是林夙早年写给他的。

那时他还在东宫,林夙有时奉命出宫办事,便会写信回来。信不长,无非是“今日到了何处”“见到了什么人”“一切安好,殿下勿念”。但每封信的末尾,都会画一朵小小的桃花。

林夙说:“等将来太平了,臣陪殿下去江南看真正的桃花。”

景琰一封封翻看,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那些小小的桃花。看了许久,他才将信重新收好,放回原处。

有些承诺,也许永远无法兑现。

但至少,他曾许诺过。

这就够了。

子时过半,景琰终于躺下。但他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林夙苍白的脸,就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就是京城可能发生的种种变故。

辗转反侧间,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

景琰起身,走到殿外。高公公匆匆赶来:“陛下,是西校场那边,几个士兵斗殴,已经处置了。”

“为何斗殴?”

“好像是因为……有人说了不吉利的话。”高公公低声道,“说这次出征凶多吉少,有些人怕回不来……”

景琰沉默。

怕回不来。谁不怕呢?他也怕。

怕战死沙场,怕京城生变,怕回来时,物是人非。

“传朕口谕,”景琰缓缓道,“凡出征将士,无论官兵,每人赏银十两。若战死,抚恤加倍,子女由朝廷抚养至成年。”

高公公怔住:“陛下,这……国库恐怕……”

“从朕的内帑出。”景琰斩钉截铁,“他们为国出征,朕不能让他们寒心。”

“是……”

高公公退下传旨。景琰站在廊下,望着漆黑的夜空。

今夜无星无月,只有厚重的云层低垂,像要压下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忽然想起林夙常说的一句话:“陛下,这世上的路,没有一条是好走的。但只要往前走,就总会有光。”

是啊,往前走。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都得往前走。

因为他是皇帝,因为他身后有千万人,因为他……答应过要回来。

回到殿内,景琰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四个字:

“必归,勿念。”

这是给林夙的,也是给自己的。

写完后,他将纸折好,放进那个装有林夙头发的锦囊里,贴身收好。

然后,他和衣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寅时将至,天快亮了。

而天亮之后,将是另一段征途的开始。

东厂衙署的小院里,林夙也没有睡。

他吃了药,咳嗽稍缓,便又坐回书案前,提笔写信。不是预案,不是情报,而是一封……遗书。

“臣林夙,罪该万死。蒙陛下不弃,侍奉多年,恩重如山,无以为报。今陛下亲征,臣本应随侍左右,奈何病体沉疴,恐成拖累,故留京中,以待陛下凯旋。”

“然臣自知天命不久,恐难等到那一日。若臣先去,请陛下勿悲勿念。江山社稷为重,陛下当保重龙体,励精图治,成一代明君,则臣虽死无憾。”

“臣这一生,得遇陛下,已是万幸。唯有一愿未了:江南桃花,臣不能陪陛下同看了。愿来世……愿来世能生于寻常百姓家,再与陛下相见。”

写到这里,笔尖颤抖,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林夙停笔,看着那团墨迹,许久,才继续写道:

“臣,林夙,绝笔。”

写完后,他将信折好,放进一个信封,用火漆封好,写上“陛下亲启”四字。

然后,他打开书案下的暗格,将信放进去。那里已经有一封了,是三个月前写的,内容差不多。

这大概是他写的第三封遗书了。

每一封都以为会是最后一封,但每一次,他都活了下来。

这一次呢?

林夙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撑下去,撑到景琰回来。

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撑下去。

窗外传来打更声,四更天了。

再过一个时辰,景琰就要出发了。

林夙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皇宫的方向。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那里有一个人,也正望着这边。

“陛下,”他轻声说,“一定要平安回来。”

“臣……等着您。”

风吹过庭院,卷起满地落叶,也吹散了这句低语。

而远处的皇宫,灯火次第亮起。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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