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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天色未明。

五千铁骑如黑色的洪流,悄无声息地涌出西直门,马蹄裹了布,人衔枚,马勒口,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景琰一身玄甲,骑在队伍最前列。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侧目看那座渐渐远去的城池。晨风卷起他猩红的披风,像一面逆风而行的旗。

城楼上,高公公佝偻着身子,目送大军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他站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匹马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才转身,对身后的小太监道:“回宫。传咱家的话,今日起,宫门严守,没有咱家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是。”

黎明终于到来,但阳光并未驱散京城上空的阴霾。秋日的天空灰蒙蒙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东厂衙署里,林夙一夜未眠。

他坐在书案前,手边堆着厚厚一叠文书——都是昨夜和今晨送来的急报。程太医新开的药碗放在一旁,已经凉透了,褐色的药汁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膜。

小卓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想劝他休息,看见林夙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眼底的乌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换了碗热茶。

“什么时辰了?”林夙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

“辰时三刻了。”小卓子低声道,“公公,您歇会儿吧。从昨夜到现在,您就喝了半碗粥……”

林夙摇摇头,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密报。是冯静送来的,关于昨夜那个手背有刀伤的行商的最新线索。

“城南的‘醉仙楼’掌柜说,那人姓胡,自称是山西的皮货商,半个月前来的京城,就住在酒楼后巷的‘悦来客栈’。”林夙轻声念着,“但今早客栈伙计去送热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行李还在,房钱付到了月底。”

“跑了?”小卓子一惊。

“不是跑。”林夙放下密报,眼神锐利起来,“是任务完成了,没必要再留。他等的人已经见了,话已经传了,自然要消失。”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丫指向灰白的天空。

“三日后子时……”林夙喃喃道,“陛下此刻应该已经过了昌平。三日后,正好是两军对阵的关键时刻。”

他转过身,对小卓子道:“去请冯静来。还有,让咱们在‘悦来客栈’附近的人都撤了。”

“撤了?”小卓子不解,“不查了?”

“查,但要换种查法。”林夙咳嗽两声,用手帕捂住嘴,“那人既然敢大摇大摆地住客栈,就不怕咱们查。客栈里留下的线索,八成都是幌子。让咱们的人都撤了,做出放弃追查的假象。真正的线索……在别处。”

小卓子似懂非懂,但还是领命去了。

林夙重新坐回书案前,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几个字:“李阁老、粮草、三日后、子时。”

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谣言起处,人心浮动时。”

他放下笔,看着这行字,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代王不是傻子。他既然敢起兵,就不会只靠战场上的厮杀。京城的舆论,朝臣的人心,才是他真正要争夺的战场。

而林夙自己,就是这场舆论战里最好用的靶子。

巳时初,京城开始热闹起来。

街市陆续开张,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轱辘声、行人匆匆的脚步声,交织成这座都城日常的喧嚣。但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一些不寻常的流言开始悄然蔓延。

最先是在茶楼。

城南的“一品香”茶楼,向来是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三教九流,达官贵人,都喜欢来这里坐坐,听个曲,聊个天,顺便交换些朝野内外的消息。

今日大堂里格外热闹。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坐一桌,正高声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陛下御驾亲征了!”一个穿蓝衫的书生道。

“当然听说了,今早大军出城,我亲眼看见的。”另一个瘦高个接话,“旌旗招展,铠甲鲜明,真是威武!”

“威武是威武,可是……”一个年纪稍长的书生压低了声音,“陛下这一走,京城可就空虚了。万一叛军打过来……”

“呸呸呸,别说不吉利的。”蓝衫书生忙道,“有禁军守城,还有赵将军坐镇,能出什么事?”

“禁军?”瘦高个嗤笑一声,“你们知道现在京城的防务是谁在管吗?”

几人面面相觑。

瘦高个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是东厂那位林公公。陛下临走前,给了他能调动禁军三营的手谕,先斩后奏之权!”

“什么?”几人都吃了一惊。

“这……这不合规矩吧?”蓝衫书生皱眉,“宦官怎么能掌兵权?这不是……这不是要重蹈前朝刘瑾的覆辙吗?”

“谁说不是呢。”瘦高个叹道,“听说啊,这位林公公早就和代王有勾结。陛下在的时候他还装装样子,现在陛下走了,他掌了兵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开城门,放叛军进来了!”

“不可能吧?”年长的书生摇头,“林公公这些年为朝廷办事,也算尽心尽力……”

“尽心尽力?”瘦高个冷笑,“你知道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吗?李阁老的门生刘侍郎,就是因为知道了他的秘密,前几天突然‘暴病而亡’。还有户部的王主事,就因为不肯在账目上做手脚,一家老小都‘失足落水’了。这些事,你们真当是意外?”

茶楼里忽然安静下来。

周围几桌的茶客都竖起了耳朵,脸色渐渐变了。

谣言就像瘟疫,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

到了午时,同样的言论已经出现在酒楼、饭馆、甚至街边的摊贩之间。版本越来越多,细节越来越丰富,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人人都亲眼所见。

“听说了吗?林公公在陛下出征前夜,偷偷出宫见了代王的使者!”

“何止见了,听说还收了代王十万两黄金,答应在陛下最危急的时候,从背后捅一刀!”

“难怪陛下刚走,他就迫不及待地掌了兵权。这是要里应外合啊!”

“咱们大胤,怕是要完了……”

流言传到宫里时,已是未时。

高公公匆匆走进养心殿——如今这里暂时由首辅方敬之坐镇处理日常政务,但真正的决策权,大半还在林夙手中。

方敬之正在批阅奏折,见高公公脸色不对,放下笔问道:“高公公,何事慌张?”

“首辅大人,”高公公凑近了些,声音发颤,“宫外……宫外有些不好的传言。”

“什么传言?”

高公公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说林公公与代王有勾结,要趁陛下不在,打开城门放叛军进来。还说……还说林公公这些年残害忠良,手上血债累累,刘侍郎、王主事的死都和他有关。”

方敬之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是三朝元老,历经无数风浪,太知道这种谣言意味着什么。这不是简单的流言蜚语,这是诛心之论,是要把林夙彻底钉死在“奸宦”的耻辱柱上。

“这些话,从哪里传出来的?”方敬之问。

“茶楼酒肆,街谈巷议,到处都是。”高公公苦笑,“老奴派人去查了,源头好几个,有书生,有商贩,甚至还有几个落魄的举人。但再往下查,这些人要么说不清是谁告诉他们的,要么就说是‘听别人说的’。”

“有组织,有预谋。”方敬之缓缓道,“这是代王的计策。战场上的刀剑伤不了林夙,就用京城里的舌头来杀他。”

“那咱们……”

“咱们什么也做不了。”方敬之摇头,“谣言这东西,你越解释,传得越快。你越镇压,就显得越心虚。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朝局,等陛下凯旋。”

他顿了顿,看向高公公:“林公公那边……知道了吗?”

“应该知道了。”高公公道,“东厂的耳目比咱们灵通。但林公公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待在衙署里,没出来过,也没下任何指令。”

方敬之沉默片刻,忽然问:“高公公,依你看,林公公真的会和代王勾结吗?”

高公公浑身一震,扑通跪下:“首辅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林公公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他要是想反,早些年陛下势弱的时候就能反,何必等到今日?”

“我知道。”方敬之扶起他,“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代王会选择这个时机,用这种方式。”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东厂衙署的方向,喃喃自语:“因为代王知道,林夙是陛下最信任的人。离间了他们,就等于砍断了陛下的一条臂膀。而最好的离间方式,不是让陛下怀疑林夙,而是让天下人都怀疑林夙。到时候,陛下就算想保他,也保不住。”

高公公听得心惊肉跳:“那……那林公公岂不是……”

“凶多吉少。”方敬之闭上眼,“从他被陛下推到台前,执掌东厂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他注定的结局。权宦的下场,古往今来,有几个是好的?”

殿内陷入死寂。

只有窗外秋风呼啸,卷起漫天落叶,像一场提前到来的葬礼。

申时,东厂衙署。

林夙终于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他脸色比早晨更苍白了,咳嗽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每一次都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小卓子红着眼眶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碗新熬好的药:“公公,您就喝一口吧……”

林夙摆摆手,示意他放下。他从抽屉里取出那枚白玉棋子,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外面的传言,都听到了?”他轻声问。

小卓子咬着嘴唇点头:“听到了。那些人……那些人胡说八道!公公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和代王勾结?奴婢这就带人去把造谣的都抓起来!”

“抓?”林夙笑了笑,笑容里满是疲惫,“抓得完吗?你今天抓一个,明天会冒出十个。你今天堵住一张嘴,明天会有百张嘴继续说。谣言如野火,越扑越旺。”

“那……那就任由他们胡说?”

“让他们说。”林夙淡淡道,“说得越多,破绽越多。说得越狠,背后的主使就越容易暴露。”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大胤疆域图前,手指在京城的位置轻轻一点:“代王这一计,很高明。但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太急了。”

“太急?”

“陛下刚走,谣言就起。这说明什么?”林夙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说明散布谣言的人,早就潜伏在京城,就等着陛下离开的这一刻。而能提前安排好这一切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是代王在京城的内应,要么是……朝中早就有人和代王勾结。”

小卓子倒吸一口凉气。

“冯静查到的那个行商,手背有刀伤。”林夙继续道,“我已经让石虎去查了。石虎在江湖上有些朋友,对这种刀疤的来历,比官府更清楚。”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脚步声。小卓子开门一看,是冯静又来了。

这次冯静的脸色更难看,甚至带着几分惶恐。

“公……公公……”他一进来就跪下了,“出事了。”

“慢慢说。”林夙坐回椅中。

“老奴……老奴按照公公的吩咐,撤了‘悦来客栈’附近的眼线。但留了两个生面孔在远处盯着。”冯静的声音在发抖,“就在一个时辰前,客栈里来了一个人,把那个行商留下的行李取走了。老奴的人跟了一路,发现那人……那人进了李阁老府邸的后门!”

林夙的手猛地收紧,棋子硌得掌心生疼。

“看清长相了吗?”他问。

“看清了。”冯静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用炭笔画了一个人像,“是个中年男人,瘦高个,左脸有颗痣。最重要的是——他右手手背,也有一道刀伤!和那个行商的一模一样!”

林夙接过画像,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冷,冷得像腊月里的冰。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李阁老……清流领袖,忠君爱国……好一个忠君爱国。”

“公公,咱们现在怎么办?”冯静急道,“要不要带人去李府……”

“不。”林夙摇头,“现在去,只会打草惊蛇。李阁老在朝中门生故旧遍布,没有确凿证据,动不了他。”

“可是谣言……”

“谣言让他传。”林夙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他传得越凶,越说明他心里有鬼。三日后子时……如果我没猜错,那天晚上,京城会有大事发生。”

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石虎,让他务必查清刀疤的来历;另一封给赵怀安留在京城的心腹将领,让他暗中加强几处关键城门的守备。

信写好后,他用火漆封好,交给冯静:“这两封信,必须亲自送到。尤其是给赵将军部下的那封,绝不能经过第三人之手。”

“老奴明白。”

冯静走后,林夙又咳了起来。这次咳得格外厉害,整个人都弓成了一团。小卓子慌忙去扶他,却摸到他满手的冷汗。

“公公!奴婢去请程太医!”

“程太医随军了。”林夙喘息着摆摆手,“去请太医院的张太医来。记住,悄悄地去,别惊动旁人。”

小卓子哭着跑了出去。

林夙独自坐在椅中,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掌心的白玉棋子已经被捂得温热,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景琰的体温。

“陛下……”他喃喃道,“您一定要赢。臣……怕撑不了太久了。”

酉时,张太医匆匆赶来。

把脉,观色,问诊。整个过程,张太医的眉头越皱越紧。

“林公公,”诊完后,张太医斟酌着措辞,“您这病……拖得太久了。肺腑皆损,气血两亏,再加上忧思过重,已是……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林夙平静地问:“还有多少时间?”

张太医沉默片刻,低声道:“若静心调养,或许能撑过这个冬天。但若继续操劳忧思……最多一个月。”

一个月。

林夙笑了笑:“够了。”

“公公!”张太医急了,“下官这就开方子,您必须卧床休息,不能再劳心劳力了!”

“张太医的好意,我心领了。”林夙轻声道,“但如今这个局面,我躺不下,也休息不了。开些能提神的药吧,让我至少撑到陛下回来。”

张太医还想劝,但看到林夙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提笔开了方子。

药方里加了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但也加了朱砂、麝香等虎狼之药。这是饮鸩止渴的法子,能让人短时间内精神振奋,但代价是进一步掏空本就虚弱的身体。

张太医开方时手都在抖。他知道,这服药喝下去,林夙的生命就真的进入倒计时了。

送走张太医,小卓子熬了药端来。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林夙接过,一饮而尽。

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但很快,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原本昏沉的头脑变得清醒,无力的手脚也恢复了些气力。

林夙站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的人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簇燃烧的鬼火。

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是生命最后的燃烧。

但他不在乎。

“小卓子。”他唤道。

“奴婢在。”

“去把咱们在东厂最信得过的三十个人叫来。”林夙转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夜起,他们只听我一人调遣。另外,让石虎那边加快速度,最迟明晚,我要知道刀疤的来历。”

“是!”

小卓子领命而去。

林夙重新坐回书案前,摊开一张京城布防图。他的手指在几个关键位置划过——皇宫、粮仓、武库、城门……

三日后子时。

他倒要看看,李阁老和代王,究竟想干什么。

戌时,夜幕彻底降临。

京城实行宵禁,街上一片死寂。只有巡逻的士兵脚步声和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但在这寂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

李阁老府邸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李阁老坐在太师椅上,对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刘侍郎,另一个正是冯静画像上的那个瘦高个,左手手背一道狰狞的刀疤在烛光下格外刺眼。

“消息都散出去了?”李阁老问。

“散出去了。”刘侍郎恭敬道,“茶楼酒肆,街巷坊间,都在传林夙要谋反。现在京城人心惶惶,不少官员都私下里来问学生,是不是真的……”

“问得好。”李阁老捋了捋胡须,“他们越慌,对咱们就越有利。三日后子时,只要那边得手,咱们立刻带人进宫,以‘清君侧’的名义,拿下林夙。”

“可是……”刘侍郎犹豫道,“林夙手上有陛下的手谕,能调动禁军。万一他狗急跳墙……”

“他调动不了。”李阁老冷笑,“禁军三营的将领,有两个早就被我买通了。剩下一个虽然忠直,但他的副将是我的人。到时候一道假命令下去,禁军不但不会听林夙的,反而会把他围起来。”

瘦高个这时开口道:“阁老,代王那边传来消息,三日后子时,他们会佯攻东门,吸引守军注意力。真正的杀招,在西门——咱们的人会在那里接应一支五百人的死士进城,直扑皇宫。”

“五百人?”李阁老皱眉,“够吗?”

“够了。”瘦高个道,“皇宫守卫里也有咱们的人。里应外合,足以控制宫门。只要拿下皇宫,抓住林夙,到时候陛下在前线得知京城失守、心腹谋反的消息,军心必乱。代王再趁势猛攻,大事可成。”

李阁老沉默许久,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被野心取代。

“这些年,林夙把持朝政,残害忠良,陛下受他蒙蔽,朝纲败坏。”他缓缓道,“老夫此举,不是为了私利,是为了大胤的江山社稷,是为了……清君侧,正朝纲。”

刘侍郎和瘦高个齐齐躬身:“阁老高义!”

“去吧。”李阁老摆摆手,“按计划行事。记住,三日后子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两人退下后,书房里只剩下李阁老一人。

他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喃喃自语:“林夙啊林夙,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爬得太高,站错了位置。宦官干政,本就是取死之道。老夫……不过是替天行道。”

夜风吹过,带来深秋的寒意。

李阁老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很多年前,林夙还只是东宫一个小太监的时候。那时他随先帝去东宫,看见那个清秀的少年跪在太子身边研墨,眉眼低垂,安静得像一幅画。

先帝当时笑着说:“景琰身边这个小太监,倒是机灵。”

那时谁能想到,这个“机灵的小太监”,日后会成为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会成为他李阁老必须除掉的眼中钉?

命运真是可笑。

李阁老摇摇头,把这些无用的感慨甩出脑海。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可言。

与此同时,东厂衙署。

林夙收到了石虎传来的消息。

“查清了。”石虎亲自来的,一身夜行衣,脸上还带着赶路的疲惫,“那种刀疤,是西北‘马帮’的标记。马帮是走私盐铁、贩运私货的江湖组织,手段狠辣,成员都在右手手背刻一道疤,以示忠诚。”

“西北马帮……”林夙沉吟,“他们和代王有来往?”

“何止有来往。”石虎压低声音,“马帮的头目叫‘独眼龙’,当年是代王府的侍卫长,因为犯事被赶出王府,才拉起马帮。这些年,马帮一直暗中为代王运送物资,传递消息。代王起兵的粮草兵器,有一半是马帮运过去的。”

林夙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个瘦高个,是马帮的人?”

“是。”石虎点头,“我让江湖上的朋友认了画像,那人叫胡三,是马帮的三当家,专门负责京城一带的‘生意’。他半个月前来的京城,明面上是皮货商,暗地里……应该是在为某件大事做准备。”

林夙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

马帮的三当家亲自潜入京城,李阁老的心腹与他密会,三日后子时的约定……

所有的线索,终于连成了一条线。

“石虎。”林夙抬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公公请讲。”

“三日后子时,你带你的兄弟,埋伏在西门附近。”林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不用管城外的叛军,只要盯住城里。一旦发现可疑之人试图靠近或控制西门,立刻动手,格杀勿论。”

石虎一怔:“公公,西门是禁军防守,我们这些江湖人插手,恐怕……”

“禁军里有人被收买了。”林夙打断他,“靠不住。我只能信你。”

石虎看着林夙苍白却坚定的脸,一咬牙:“好!我石虎这条命是公公救的,今天就还给公公!三日后子时,西门交给我,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不是飞不进来。”林夙纠正,“是放进来,然后关门打狗。”

石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公公高明!”

送走石虎,夜已深了。

林夙独自站在院中,望着漆黑的夜空。药效正在慢慢消退,疲惫和疼痛如潮水般涌来,但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小卓子拿了披风出来,轻轻披在他肩上:“公公,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小卓子。”林夙忽然问,“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小卓子一愣:“奴婢八岁进宫就跟了公公,如今……十一年了。”

“十一年……”林夙笑了笑,“时间真快。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又瘦又小,被其他太监欺负,躲在角落里哭。”

小卓子眼圈红了:“是公公救了奴婢,给了奴婢一口饭吃,还教奴婢识字念书。奴婢这辈子,最感激的就是公公。”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林夙轻声道,“你就去找忠伯。我给你们留了银子,足够你们出宫,找个安静的地方过日子。”

“公公!”小卓子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您别这么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陛下一定会回来的……”

林夙扶起他,替他擦去眼泪:“傻孩子,人都是要死的。我只是……走得早一点。”

他抬头,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房山,是景琰征战的地方。

“陛下,您一定要赢。”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等您回来,这京城,这江山,臣都替您守得好好的。只是江南的桃花……臣怕是看不到了。”

夜风吹过,带来远方战场的血腥气,也带来深宫中阴谋的味道。

三日后子时。

一切都将见分晓。

而此刻,远在三百里外的景琰,正站在营帐外,望着京城的方向。

他手里握着那个锦囊,锦囊里装着林夙的头发和那张写着“必归,勿念”的纸条。

“阿夙,”他轻声自语,“等我回来。一定等我回来。”

夜空无星,唯有北风呼啸,如刀,如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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