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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响过三遍,宫门缓缓开启。

往常这个时辰,等候上朝的官员早已在午门外排成长列,低声交谈着今日的奏议。可今晨,午门前却出奇地冷清。稀稀拉拉站了二十余人,大多是五六品的低阶官员,彼此间也不说话,只沉默地站着,眼神飘忽,偶尔瞥向宫门深处,又迅速收回。

几位三品以上的大员迟迟未到。

首辅方敬之的轿子到时,已是卯时二刻。他从轿中下来,看见眼前景象,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老管家扶着他,低声禀报:“老爷,刚来的路上遇见李阁老的轿子往这边走,可到路口又调头回去了,说是旧疾复发,今日告假。”

方敬之没说话,只整了整官袍,迈步走向宫门。

脚步刚踏上汉白玉台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枣红马疾驰而至,马上跳下一个身穿禁军铠甲的年轻将领,正是赵怀安离京前特意提拔的副将陈骁。

“首辅大人!”陈骁单膝跪地,声音急切,“北城守军哗变!”

方敬之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昨夜北营三队士卒聚众饮酒,今晨换防时拒不出营,说……”陈骁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陛下远征,京城早晚要破,他们不愿白白送死。还说要林公公给个说法,为何克扣军饷,中饱私囊。”

“荒谬!”方敬之怒喝,“军饷月初才发,户部账目清清楚楚,何来克扣之说?”

“末将也是这么说的。”陈骁苦笑,“可那些士卒不听,说京里都传遍了,林公公与代王勾结,早就把军饷运出去资敌了。现在北营乱成一团,几个队正弹压不住,请首辅大人示下!”

方敬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谣言入军,这是最凶险的信号。士卒粗莽,最易被煽动。一旦军心不稳,京城防务立时便垮了一半。

他深吸一口气:“带本官去北营。另外,派人去东厂禀报林公公。”

“已经派人去了。”陈骁道,“但东厂回话,说林公公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客。所有事务,请首辅大人酌情处置。”

方敬之怔住了。

不见客?身体不适?

昨日林夙还在东厂衙署坐镇,一夜之间就“身体不适”?这分明是……

他忽然明白了——林夙在避嫌。

谣言直指他克扣军饷、勾结叛军,此时若他出面弹压军队,只会坐实“专权”的罪名,激化矛盾。所以他选择退让,把难题推给自己这个首辅。

好一个以退为进。

方敬之心中五味杂陈。他既佩服林夙的清醒,又感到一阵无力。这朝局,这人心,已经烂到根子里了。

“走吧。”他沉声道,“去北营。”

轿子调转方向,朝着北城疾行。陈骁骑马护卫在侧,一路无言。

清晨的京城街道上,行人寥寥。几家早点铺子开了门,却不见往日的热闹。卖豆浆的老汉蹲在炉子旁,看见官轿经过,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惶惑。

“大人,”老汉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京城……守得住吗?”

方敬之掀开轿帘,看见老汉满是皱纹的脸和那双浑浊却渴望答案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一句:“守得住。”

老汉点了点头,又蹲了回去,不再说话。

轿子继续前行。方敬之放下轿帘,闭上眼。那句“守得住”还回荡在耳边,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他自己都不信。

北营设在德胜门内,原是前朝屯兵的旧地。营房低矮破败,校场上的黄土被踩得坑坑洼洼。平日里这时辰,早该是喊杀震天的操练场面,今日却一片死寂。

营门外,二十几个士卒或坐或站,手里拿着长矛,却不成队列。几个队长站在一旁,脸色铁青,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方敬之的轿子停在营门前。

他下轿,扫视一圈。那些士卒看见他,有的低下头,有的别过脸,只有一个络腮胡的壮汉梗着脖子,大声道:“首辅大人来得正好!咱们要讨个公道!”

“公道?”方敬之缓步上前,声音平静,“你要什么公道?”

“军饷!”壮汉挥舞着手里的长矛,“上个月发的饷银,足足少了三成!兄弟们拿命守城,连饱饭都吃不上,这算什么道理?”

“谁告诉你军饷少了三成?”

“这还用谁告诉?”壮汉冷笑,“大伙儿都这么说!京城里传遍了,是东厂那位林公公贪了咱们的卖命钱,拿去孝敬代王了!”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士卒也跟着嚷嚷起来:“对!贪官污吏!”“咱们不干了!”“要林公公出来给个说法!”

声浪越来越大,营房里又陆续走出几十人,聚在校场上,黑压压一片。

方敬之不动声色地站着,等他们喊累了,才缓缓开口:“军饷数额,户部有账,兵部有册,各营发放时有签收。你说少了三成,可有凭证?”

壮汉一愣:“这……大伙儿拿到手的银子,就是少了!”

“少了多少?”方敬之追问,“你上月实发饷银几何?按制又该是多少?少了的具体数目是多少?签收文书上你按的手印,写的可是实发之数。你若觉得不对,当时为何不提?”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壮汉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

旁边一个瘦高个士卒插话道:“首辅大人,咱们都是粗人,不懂那些文书账目。可银子到手就是少了,这是实情!您要不信,问问大伙儿!”

“对!问大伙儿!”

人群又骚动起来。

方敬之心中冷笑。这些士卒分明是被人煽动,根本拿不出实证,只凭一股蛮劲闹事。可偏偏这种蛮劲最难对付——法不责众,何况是在这敏感时期。

他正思忖对策,营门外又传来马蹄声。

一队东厂番子飞驰而至,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正是林夙手下得力的掌班之一,姓孙。

孙掌班下马,先向方敬之行礼,然后转身面对士卒,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北营三队,上月考勤记录在此。”孙掌班的声音尖细却清晰,“应到一百二十人,实到九十七人,缺勤二十三人。按军规,缺勤一日扣饷银三分。你们队上月平均缺勤五日,扣银共计——”

他翻开册子,念出一串名字和数目:“张三,缺勤六日,扣银一钱八分;李四,缺勤四日,扣银一钱二分;王五,缺勤七日……”

每念一个名字,人群中就有一人脸色发白。

等念完二十三人,孙掌班合上册子,冷眼扫视:“朝廷发饷,按的是实到实勤。你们自己偷懒耍滑,倒怪上官克扣军饷?好大的胆子!”

那壮汉急了:“你……你胡说!咱们什么时候缺勤那么多?”

“每日点卯记录在此,要核对吗?”孙掌班又掏出另一本册子,“还是说,你们连自己按过手印的文书都不认了?”

校场上鸦雀无声。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士卒们,此刻一个个低下头,不敢言语。他们这才想起,每月发饷前确实要签一份文书,上面写着实发数额。当时只想着快点拿钱,哪曾细看?

“至于谣言说林公公贪墨军饷——”孙掌班提高声音,“户部的总账在这里,兵部的分账在这里,各营签收的明细也在这里。所有账目公开可查,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谁若不信,现在就可去户部核对!”

他顿了顿,声音转厉:“倒是你们,聚众闹事,散布谣言,动摇军心——按军法,该当何罪?”

“扑通”一声,那壮汉跪下了。

“大人饶命!小人……小人是听信了谣言,糊涂啊!”

其他士卒也纷纷跪下,磕头求饶。

方敬之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快意,反而更沉重了。孙掌班这一手漂亮,证据确凿,压住了闹事士卒。可问题真的解决了吗?

谣言能煽动一次哗变,就能煽动第二次。今日压下去了,明日呢?后日呢?

更何况,孙掌班拿出的那些账目文书,普通士卒哪里看得懂?他们今日服软,不过是被官威吓住,心里那根刺,还扎着。

“首辅大人,”孙掌班转身请示,“这些人如何处置?”

方敬之沉默片刻,道:“首犯杖二十,罚饷三月。其余人等,各杖十,罚饷一月。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这是最轻的处罚了。按军法,聚众哗变是要掉脑袋的。

孙掌班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躬身:“遵命。”

行刑的很快安排下去。校场上响起杖责声和闷哼声。方敬之不再看,转身走向轿子。

孙掌班跟上来,低声道:“首辅大人,林公公有句话让卑职转告。”

“说。”

“谣言止于智者,但智者太少。”孙掌班的声音更低了,“公公说,京城这潭水已经浑了,想让它清,得先把底下的淤泥挖出来。在那之前,请首辅大人……稳住局面,能忍则忍。”

方敬之脚步一顿:“林公公还说了什么?”

“还说,”孙掌班抬起头,眼神复杂,“三日后,水落石出时,请首辅大人务必站在岸边,莫要湿了鞋。”

说完,他躬身一礼,转身上马,带着东厂番子疾驰而去。

方敬之站在轿前,久久不动。

三日后。

又是三日后。

林夙到底知道了什么?又在谋划什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首辅,就像棋盘上的一颗子,看似位高权重,实则身不由己。执棋的人,一个是远在战场的皇帝,一个是深居东厂的权宦,还有一个……是藏在暗处的李阁老。

而他,只能在这三方夹缝中,艰难求存。

“回府。”他吩咐轿夫。

轿子抬起,缓缓离开北营。身后校场上的杖责声还在继续,一声声,像是敲在人心上。

巳时三刻,方敬之回到府邸。

老管家迎上来,脸色比早晨更难看:“老爷,出事了。”

“又怎么了?”方敬之疲惫地问。

“半个时辰前,刑部大牢走水。”老管家压低声音,“关在里面的几个要犯——就是前阵子因贪腐被抓的江南盐道官员——全部被烧死了。尸首焦黑,面目全非。”

方敬之猛地睁大眼:“全部?”

“全部。”老管家声音发颤,“狱卒说,火是从牢房内部烧起来的,像是有人纵火。可牢门锁着,钥匙只有三把,一把在狱卒长手里,一把在刑部主事手里,还有一把……在东厂备档。”

东厂。

又是东厂。

方敬之只觉得头痛欲裂:“刑部怎么说?”

“刑部尚书严大人已经去了现场。但……”老管家欲言又止,“但外头都在传,是林公公杀人灭口。说那些盐道官员手里,有林公公受贿的证据。”

“荒唐!”方敬之拍案而起,“林夙若要灭口,何须如此大动干戈?东厂要杀几个人,需要放火烧牢房?”

“老爷说得是。”老管家苦笑,“可百姓们不这么想。现在街上都在说,林公公手段狠辣,连牢房里的人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还说……还说陛下前脚刚走,后脚京城就接连出事,这是天降灾祸,是大胤气数已尽的征兆。”

方敬之颓然坐回椅中。

他明白了。这是一个连环计。

先散播谣言,动摇人心;再煽动军队,制造混乱;现在又制造事端,嫁祸林夙。每一步,都冲着林夙去,也冲着这京城的安定去。

而幕后之人,算准了林夙此刻不能轻举妄动——他若强硬镇压,就是坐实“专权”;他若退让不理,就是默认“心虚”。进退皆是死局。

“严正呢?”方敬之问,“他在现场,总该看出些端倪。”

“严大人看了,但什么都没说。”老管家道,“只吩咐把尸首收敛,等作作验尸。不过……严大人回刑部前,绕道去了李阁老府上。”

方敬之的心沉了下去。

严正,刑部尚书,以刚正不阿着称。连他都去找李阁老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朝中清流,已经开始站队了。

李阁老那一句“清君侧”,就像一面旗帜,把所有对林夙不满、对朝局忧虑、甚至只是单纯想投机的人,都聚拢到了一起。

而林夙这边呢?

除了东厂那些太监,除了几个受过恩惠的武将,还有谁?

连他这个首辅,都在犹豫,都在观望。

“老爷,”老管家犹豫着开口,“咱们……咱们是不是也该……”

“该什么?”方敬之抬眼看他,“该去李阁老府上表个态?还是该写折子参林夙一本?”

老管家不敢说话了。

方敬之站起身,走到窗边。院子里那株老梅树还没开花,光秃秃的枝干在秋风中颤抖。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入翰林院的时候。那时先帝还在,朝局清明,他和李阁老同榜进士,也曾把酒言欢,畅谈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后来,他成了首辅,李阁老成了清流领袖。两人政见渐有分歧,但面上总还过得去。

再后来,林夙崛起。这个年轻的太监以惊人的手腕和智慧,帮太子站稳脚跟,又在夺嫡之争中立下大功。陛下登基后,他执掌东厂,推行新政,手段雷厉风行,得罪了太多人。

李阁老不止一次在他面前痛斥“宦官干政,国将不国”。他也曾附和,也曾忧虑。

可平心而论,林夙这些年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大胤。新政虽急,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整顿吏治,虽手段酷烈,却也确实扫除了一批蠹虫。

只是……太急了,也太狠了。

急到让人跟不上,狠到让人害怕。

所以现在,当有人举起“清君侧”的旗子时,才会有那么多人响应。他们未必都信那些谣言,未必都真心想扳倒林夙。他们只是累了,怕了,想回到从前那种按部就班、安稳度日的时光。

可这世道,回得去吗?

方敬之长长叹了口气。

“备轿。”他说,“去刑部大牢。”

“老爷?”老管家一惊,“您要去现场?”

“我不去,怎么知道真相?”方敬之苦笑,“不去,怎么知道接下来该往哪边走?”

轿子很快备好。方敬之换了常服,只带两个贴身随从,悄悄从后门出府。

街上比早晨更冷清了。许多店铺关了门,行人匆匆,脸上都带着惶惶之色。偶尔有巡街的兵丁经过,铠甲碰撞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方敬之掀开轿帘一角,看见几个百姓聚在巷口低声议论。见他轿子经过,立刻散开,眼神躲闪。

他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民心已失,这比什么都可怕。

刑部大牢设在城西,离方府不远。轿子走了两刻钟就到了。远远就看见冒起的黑烟,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

现场围了不少人,有刑部的官吏,有顺天府的差役,还有看热闹的百姓。见首辅轿子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刑部尚书严正正在指挥清理现场,见方敬之来了,忙迎上来:“首辅大人怎么来了?”

“来看看。”方敬之下轿,望向那片烧得焦黑的牢房,“情况如何?”

“很糟。”严正脸色铁青,“六间牢房全烧毁了,关在里面的七名犯人均已死亡。初步查验,起火点在丙字号牢房,疑似灯烛倾倒引燃稻草。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但丙字号牢房关的是重犯,按规定不准有灯烛。而且,牢房的门锁是从外面锁上的,钥匙在狱卒长手里。可狱卒长说,昨夜子时查房后,他就把钥匙收在柜中,再未动过。”

“钥匙还在?”

“在。”严正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钥匙,“完好无损。”

方敬之接过钥匙看了看,又递回去:“所以,是有人用其他钥匙开了牢门,进去纵火,然后又锁上了门?”

“应该是。”严正点头,“而且此人熟悉牢房结构,知道哪里容易起火,哪里烧起来最难扑救。也熟悉狱卒巡逻的时辰,选在了后半夜人最困乏的时候。”

“有怀疑对象吗?”

严正沉默了。

方敬之看着他:“李阁老那边,你去过了?”

严正浑身一震,抬起头:“首辅大人……”

“不必解释。”方敬之摆摆手,“我只问你,严尚书,你为官三十载,以刚正闻名。今日之事,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真的相信是林夙杀人灭口?”

严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许久,他才艰难道:“下官……不知道。”

“不知道?”

“下官查验现场,所有证据都指向有人精心策划纵火。”严正的声音沙哑,“可动机呢?林公公若真想灭口,有一百种更隐蔽的法子,何须如此大张旗鼓,引人怀疑?但若不是林公公,又会是谁?谁有能耐潜入刑部大牢纵火?谁又需要杀这几个已经定罪的盐道官员?”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和痛苦:“首辅大人,下官办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案子。表面证据指向一处,情理逻辑却指向另一处。下官……下官真的不知道。”

方敬之看着他,忽然有些同情。

严正是个纯粹的官员,只认证据,只讲法理。可这朝局,早就不只是证据和法理了。这里面掺杂了权力、派系、恩怨,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和恐惧。

“继续查吧。”方敬之拍拍他的肩,“把你能查到的,都查清楚。真相未必能大白于天下,但至少,你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说完,他转身要走。

“首辅大人!”严正忽然叫住他,“如果……如果查到最后,真的是林公公所为呢?”

方敬之脚步一顿,没有回头:“那就依法处置。”

“那如果……是李阁老呢?”

方敬之沉默了。

秋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飞上半空。焦糊味更浓了,呛得人想咳嗽。

“也一样。”他终于开口,“依法处置。”

可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依法处置?这朝堂之上,这宫闱之中,有多少事是真正依法处置的?

轿子离开刑部大牢时,方敬之忽然想起林夙那句话:“三日后,水落石出时,请首辅大人务必站在岸边,莫要湿了鞋。”

他现在明白了。

这潭水太深,太浑。站在岸边,或许还能保全自身。一旦涉水,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未时,方敬之回到府中,闭门谢客。

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理清这团乱麻。可还没坐稳,老管家又来了,这次脸色煞白。

“老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谁?”

“高公公。”老管家声音发颤,“带了陛下的密旨。”

方敬之猛地站起:“快请!”

高公公很快被引进来。他穿着常服,没带随从,孤身一人,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首辅大人,”高公公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卷轴,“陛下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旨,请大人即刻阅览。”

方敬之跪下接旨。展开卷轴,上面是景琰的亲笔,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军中所写。

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句话:

“京中流言,朕已知悉。林夙忠心,朕从不疑。朝局维稳,首辅担之。三日后,朕必破敌,凯旋之日,一切自明。”

落款是“景琰手书”,盖着随身小印。

方敬之捧着密旨,手在微微发抖。

陛下知道了。陛下不仅知道了,还如此明确地表态信任林夙。这封密旨,是给他的定心丸,也是给他的尚方宝剑。

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在京中流言最盛、人心最乱、李阁老即将发难的时候。

“高公公,”方敬之收起密旨,“陛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高公公摇头:“陛下只说,京中诸事,托付首辅与林公公。望二位以江山社稷为重,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同心协力。

方敬之苦笑。他现在连林夙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同心协力?

“林公公他……”他试探着问,“今日真的身体不适?”

高公公看了他一眼,忽然压低声音:“首辅大人,咱家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林公公不是身体不适,是在布一盘大棋。这棋太大,太险,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您。”

“包括我?”方敬之一怔。

“因为您太正。”高公公叹道,“您若知道了,必会拦他。可这局棋,不这么下,就破不了。所以林公公只能把您蒙在鼓里,等棋下完了,您自然明白。”

方敬之沉默了。

他想起林夙这些年做的事。每一次险棋,每一次绝地反击,看似毫无章法,最后却总能收到奇效。那个年轻人,有着超越年龄的智慧和魄力,也有着一股近乎疯狂的执拗。

这一次,他又在赌什么?

“高公公,”方敬之缓缓道,“请您转告林公公一句话。”

“您说。”

“就说——”方敬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三日后,老夫会站在该站的地方。但也请他,务必……活着下完这盘棋。”

高公公浑身一震,深深看了方敬之一眼,躬身:“咱家一定带到。”

送走高公公,天色已近黄昏。

方敬之独自坐在书房里,将那封密旨看了又看。烛火跳动,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

他想起很多年前,先帝驾崩那夜。他也是这样坐在书房里,面对即将到来的夺嫡风暴,彻夜未眠。

那时他选择了景琰,因为景琰是嫡长子,因为景琰仁厚,也因为……东宫里那个聪明绝顶的小太监,让他看到了希望。

这些年,他见证了景琰从隐忍太子到铁血帝王的蜕变,也见证了林夙从卑微太监到位极人臣的崛起。他曾欣慰,也曾忧虑,但从未后悔当初的选择。

可如今,这江山,这朝局,又到了一个关口。

李阁老要“清君侧”,林夙在布险棋,陛下在前线苦战。而他这个首辅,必须在这三方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一个能让大胤安然度过此劫的平衡点。

太难了。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三更了。

方敬之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两个字:“忍”和“等”。

忍一时风浪,等三日之期。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也是他必须做的。

他吹灭蜡烛,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一点月光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凄清的影子。

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是巡夜的兵丁,还是传递消息的信使?

方敬之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而三日后,一切都会见分晓。

到那时,是雨过天晴,还是狂风暴雨?

他不知道。

他只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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