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细沙，透过陆景渊办公室洁净的玻璃窗，洒在光洁的红木办公桌上，将摊开的文件边缘镀上一层暖融的光晕。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墙上挂钟指针规律的走动声，以及他翻阅纸张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一切井然有序，与他此刻内心的沉静相得益彰。处理完手头这份关于下半年军事演习的初步构想，他放下钢笔，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笔杆，目光不自觉柔和地投向门口的方向——隔着一堵墙，那个小小的宿舍里，苏星澜应该还在安睡，或是正抱着他给她新买的图画书，看得入神。仅仅是知道她在那里，安然无恙，便足以驱散所有疲惫，让他觉得这冰冷的办公室也沾染了几分家的暖意。
然而，这片由他亲手构筑的宁静港湾之外，阴冷的暗流正悄然汇聚，试图冲破堤坝。
“报告！”门外传来陈大川的声音，略显急促，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进来。”陆景渊收敛了眉宇间不自觉的柔和，恢复了惯常的冷峻。
陈大川推门而入，反手轻轻将门掩上。他脸上不见了平日里的爽利，眉头微锁，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重。他走到办公桌前，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深吸了一口气。
陆景渊抬起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陈大川脸上，没有催促，但那无声的压力已然弥漫开来。
“团长，”陈大川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担心隔墙有耳，“是关于……星澜同志的事。外面的风声，有点不对劲了。”
陆景渊握着钢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眸色沉静如水，但熟悉他的人能看出，那平静水面下已然开始凝聚风暴。“说。”一个字，简洁，却带着千钧之力。
“之前那些说星澜同志娇气、来历不明的话，还没完全消停。这两天，又添了新的。”陈大川的语速不快，似乎在斟酌每一个用词，“话头主要集中在……她懂外文，还懂那些连专家都挠头的机械原理上。有人说，这根本不是普通家庭，甚至不是一般学校能教出来的东西。议论的方向……开始往‘她的知识来路不正’上引了。”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陆景渊的脸色，才继续道，“而且，这次传话的范围，不像之前只在几个长舌妇之间嘀咕。机关食堂里，几个部门办公室外面，都隐约能听到有人‘好奇’地打听。感觉……像是有人故意在撒米，想让所有人都跟着啄几口。”
陈大川没有明指，但“有人”二字，以及那“跟文工团林……那边走得近”的潜台词，彼此都心照不宣。
陆景渊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钢笔缓缓地、稳稳地放回笔架。动作看似平静，但那微微泛白的指关节，以及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都昭示着他内心翻涌的怒意。那是一种冰冷的，被强行压制在理智之下的怒火。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连挂钟的滴答声都变得清晰刺耳。
“查到具体是哪些人在带头传播了吗？”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绷紧的弓弦，蕴含着危险的力量。
“有几个面孔比较活跃，基本都是……”陈大川话未说完，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内部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像一把刀子，划破了室内的紧绷。
陆景渊目光扫过电话机，眼神一凛。这个时间，这部电话……他抬手，示意陈大川稍等，随即拿起了听筒。
“喂，我是陆景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略显圆滑的男声：“陆团长，一大早就在忙了吧？我是政治部的刘干事啊。”
“刘干事，有事？”陆景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公事公办。
“呵呵，没什么大事，就是关心一下同志。”刘干事打着哈哈，“听说陆团长前段时间举荐了一位小同志，在外事任务上立了大功，真是了不起啊！年轻有为，是我们军区的人才。”
陆景渊沉默着，等待对方切入正题。
果然，客套之后，刘干事的语气变得稍微正式了些：“不过啊，陆团长，树大招风。这位小苏同志呢，才华突出，难免会引起一些……关注。我们政治部这边呢，最近也收到了一些‘群众反映’。”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陆景渊的反应，“主要是对这位小苏同志的成长经历，还有她掌握的这些……嗯，比较特殊的知识来源，有些不太理解。你看，是不是方便找个时间，我们简单沟通一下？也算是帮助同志澄清误会，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嘛。”
话语委婉，但内核尖锐。这已经不再是家属院级别的流言蜚语，这是来自组织部门的、带着审视意味的“了解情况”。一旦被贴上“需要调查”的标签，即便最后证明清白，过程也足以让一个普通人承受巨大的压力，更别提苏星澜那样纯粹又敏感的心性。
陆景渊握着听筒的手指收紧，手背青筋微现。他几乎能想象到电话那头，刘干事那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官僚嘴脸。怒火在他胸中炽烈地燃烧，但他的声音却愈发冰冷、坚硬，如同淬火的钢铁。
“刘干事。”他打断对方冠冕堂皇的言辞，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关于苏星澜同志的情况，我个人，以我的党性和军衔担保，她的历史清白，思想纯粹。她的才能，是天赋与自身努力的成果，并且，目前正通过周墨琛研究员领导的渠道，为国家建设服务，这一点，周研究员可以证明。此外，她是我陆景渊的未婚妻，是我们军队大家庭的一员。”
他略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砸在听筒上，也砸在刘干事的心上：“目前流传的任何关于她的不实信息，都是恶意的诽谤和中伤。对此，我将亲自追查到底，并保留向组织反映有人蓄意破坏军队内部团结、诽谤军属的权利。如果政治部需要正式的、书面的情况说明，我会立即准备并提交一份详尽的报告。”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然被陆景渊如此直接、强硬且不留余地的态度震慑住了。过了几秒，刘干事才干笑两声，语气变得愈发圆滑：“哎呦，陆团长，你看你，言重了，言重了！有你这个保证，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当然相信陆团长的觉悟和判断力。这肯定是一些同志不了解情况，产生了误会。你放心，我们这边会做好解释工作，绝不会让优秀的同志受委屈。”
又客套了几句，对方匆匆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陆景渊缓缓将电话扣回座机。他站在原地，挺拔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岳，但陈大川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山岳内部正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熔岩。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却无法融化那层深重的寒霜。
“团长……”陈大川担忧地唤了一声。
陆景渊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之前的怒火已然沉淀为一种更为可怕的、冷静的决断。“你去，把最近活跃散播谣言的那几个人的名单，以及他们可能接触到的信息来源，给我详细列出来。”
“是！团长！”陈大川立刻领命，他知道，团长这次是真的动了雷霆之怒，绝不会再姑息。
陆景渊大步走向门口，他需要立刻去见了了解情况，必须将这股歪风邪气彻底扼杀在萌芽状态，绝不能让它伤害到苏星澜分毫。
就在他拉开门的一瞬间，动作却顿住了。
门外，苏星澜正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冒着袅袅白气的热茶，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简单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更衬得肌肤莹白，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带着一种刚刚睡醒的慵懒和纯净。她清澈见底的眼眸正望着他，里面带着一丝看到他时的浅浅欢喜，以及对他此刻周身冷冽气息的细微疑惑。
“大叔？”她软糯地开口，端着茶杯上前，递给他，“你忙完了吗？喝点水。”
她的声音，她的模样，像一道最纯净的光，瞬间照进了陆景渊被阴霾和怒火充斥的心间。那巨大的反差，让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怜惜汹涌而至。他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在她这里，只是源于本能的“看得懂”；她那些不合常理的举动，在他眼里，是未经雕琢的璞玉之光。而外界，却用最肮脏的臆测来玷污这份纯粹。
他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水，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指，那柔软的触感让他心中的暴戾瞬间消散了大半。他放柔了紧绷的面部线条，抬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低哑与温柔：“没事。一点工作上的问题，我去处理一下。你乖乖在家，别乱跑。”
苏星澜仰着头，看着他。他虽然语气温和，但她能感觉到他眉宇间残留的凝重，以及那股尚未完全平息的、冰冷的怒意。她没有多问，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陆景渊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停留，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冷冽，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苏星澜端着空了的托盘，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她微微偏过头，浓密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一股无形的、微弱的精神力，如同最细腻的触角，悄然向四周蔓延。她捕捉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属于陆景渊的愤怒与担忧的能量波动，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让她很不舒服的、黏腻而阴冷的恶意。
这股恶意……似乎有点熟悉。
她蹙起秀气的眉头，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很快，一个画面浮现出来——楼下，那个穿着漂亮裙子，曾经用充满嫉妒和怨恨眼神盯着她的女人，好像……叫林悦儿？
是了，就是那种感觉。
苏星澜眨了眨清澈的眼睛，将这丝微妙的关联记在了心里。虽然她还不完全明白“流言”意味着什么，也不清楚那通电话的具体内容，但她本能地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而且和大叔有关，和那个讨厌的女人有关。
她放下托盘，走回安静的宿舍，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温暖而明媚，但她却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片温暖之下，潜藏着她不了解的、名为“人心”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