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寒风卷过拆迁工地的废墟,许大茂蜷缩在半堵断墙下的窝棚里,用捡来的破棉絮死死裹住自己。他听见推土机在远处轰鸣,像巨兽的喘息,也听见自己肚子里饥火灼烧的呜咽。
他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想笑,却发出一连串压抑的咳嗽。
许大茂的消失,并非真正的消失,而是从大多数人的记忆和视线里被彻底抹去。
他没有像院里其他人那样,拿着或多或少的补偿款,去寻找一个新的、哪怕同样卑微的落脚点。
他那间产权不明的杂物房被认定为违章建筑,不予补偿,只象征性地给了点搬迁费,那点钱甚至不够他在城里租一个月最差的房子。
于是,他成了这座城市发展浪潮中被甩出去的、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泥沙。
起初,他还在拆迁区域附近游荡,像一头不肯离巢的老兽,在断壁残垣间寻觅可以遮风避雨的空屋,或者还能换几个钱的废铜烂铁。他扒过垃圾堆,跟野狗争过食,在废弃的厂房里过夜。后来,连这些临时的容身之所也被陆续推平,他便彻底融入了城市边缘那些不被注意的阴影里。
有人曾在南城某个立交桥下见过他,裹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军大衣,跟几个同样落魄的老头挤在一起,分享着一瓶廉价的散装白酒。有人听说他在某个郊区的砖厂干过几天搬砖的苦力,但因为他偷奸耍滑,年纪又大,没两天就被赶了出来。
还有传言,说他因为偷窃工地材料,被人打断过腿,后来走路就有点跛,但这传言已无法证实。他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只剩下一个代号——“那个原来四合院姓许的”,而后,连这个代号也无人提起了。
时间到了九十年代初某个严冬。曾经的四合院区域,如今已是一片巨大的、被围墙圈起来的工地。大部分建筑已被推平,只剩下几堵孤零零的残墙和遍地瓦砾。大型机械尚未完全进场,冬日的寒风在废墟上肆意呼啸,卷起阵阵尘土。
就在一堵还算完整的山墙背风处,有一个用破木板、烂石棉瓦和塑料布勉强搭起来的窝棚,低矮、肮脏,像个被遗弃的狗窝。这便是许大茂最后的“家”。
窝棚里,许大茂蜷成一团,身下垫着捡来的硬纸板和破麻袋,身上盖着几条散发着浓重霉味和体臭的、结成硬块的破棉絮。他的头发胡子已经花白且纠缠在一起,如同枯败的野草。脸上布满污垢和冻疮,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浑浊不堪,偶尔闪过一丝神经质的、怨毒的光。他比以前更瘦,几乎是皮包骨头,蜷缩在那里,像一具披着破布的骷髅。
冷,刺骨的冷。寒风从窝棚的每一个缝隙钻进来,像冰冷的刀子刮着他的骨头。
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肚子里空得发慌,灼烧般的饥饿感一阵阵袭来。
他已经两天没找到像样的吃食了,只在垃圾堆里翻到过半块冻得硬邦邦的、不知谁扔的干馒头,硌得他牙床生疼。
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如同巨兽的眼睛,扫过夜空。推土机和挖掘机暂时沉寂着,但那庞大的黑影匍匐在废墟上,仿佛随时会再次发出吞噬一切的轰鸣。那声音,曾经代表着机遇和发展,如今在他听来,却像是催命的符咒,提醒着他,连这最后一片熟悉的废墟,也即将不复存在。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当年穿着呢子中山装,提着放映机,在乡下被社员们簇拥着、讨好着的风光;想起和傻柱在院里斗得你死我活的那些年,虽然总是吃亏,但至少还有斗的资本和心气;想起娄晓娥,想起他曾经也可能拥有过的、另一种人生……但这些画面都一闪即逝,迅速被后来无尽的落魄、算计、背叛和失败所淹没。
“嗬……嗬……”他想笑,笑这荒唐的命运,笑那些把他逼到如此境地的人,更笑他自己。可喉咙里只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带着痰音的怪异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他整个佝偻的身体都蜷缩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嗽稍停,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窝棚顶那块随风晃动的破塑料布。外面,风声更紧了,隐约还传来了值班工人模糊的说话声和笑声。那些声音,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他永远无法再触及的、活人的世界。
也许就在这个晚上,也许就在明天。他不会像易中海那样被送进养老院,不会像秦淮茹那样还有个勉强遮风(虽然漏雨)的窝,他甚至不如一条有主的野狗。
他的结局,就是在这片生他养他、也曾让他风光、最终却抛弃他的废墟里,像一摊无人问津的垃圾,悄无声息地烂掉,冻僵,然后被巨大的推土机连带着瓦砾一起,彻底掩埋,不留痕迹。
他艰难地动了动,把身上那几块硬邦邦的破棉絮裹得更紧了些,虽然毫无暖意。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不再去听。
潦倒残生。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墓志铭,早已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