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岁晚把银票收进抽屉,指尖在木沿上敲了两下。账本摊开在灯下,墨迹未干的数字歪歪扭扭,像一群站不稳的醉汉。她提笔蘸墨,在“药材支出”栏添了个零,又在“炭火损耗”后多画一道横杠——十五两缺口还差三钱。
窗外梆子敲过三更,她吹熄油灯,拎起食盒溜出偏院。内务府旧档库守夜的老库吏正趴在桌上打鼾,腰间钥匙串随呼吸轻轻晃动。她蹲在窗根下等了半刻,确认鼾声没断,才踮脚摸到后门铜锁前。钥匙插进锁孔时卡了一下,她屏住气慢慢拧,铁舌弹开的轻响混进风里,几乎听不见。
霉味扑面而来时她差点咳嗽,硬生生咽回去。月光从高窗斜切进来,照得满地账册像发霉的蒸饼。她蹲在“康熙四十九年春赋”那摞前,手指飞快翻页——去年三月采买记录夹层里有张废契,盖着模糊的骑缝章,正好能顶替药材账里的空额。
纸页哗啦声突然被脚步声截断。姜岁晚缩进阴影里,看见两个黑影闪进库房。年氏心腹嬷嬷举着灯笼,另一个小厮正把怀里卷轴往地契匣里塞。她认出那卷轴边角绣着金线缠枝莲——是西郊庄子的地契,上月刚报过火灾损毁。
“主子说务必换干净。”嬷嬷声音压得极低,“明日卯时前送到车马行。”
姜岁晚摸到脚边半块砖,指甲掐进砖缝里。等两人转身去翻另一侧柜子,她猛地把砖头砸向远处铁架。哐当巨响惊得嬷嬷尖叫,小厮手里的灯笼脱手滚出去,火苗燎着帐幔腾地蹿起半尺高。
“有鬼啊!”嬷嬷跌坐在地,指着姜岁晚藏身的方向哆嗦。月光正巧移过来,照见她披散的头发和惨白的脸——其实是面粉袋撕开糊的,方才翻墙时蹭掉了大半。
小厮连滚带爬往外冲,撞翻整排竹简。姜岁晚趁机扑向地契匣,抓起那卷金线卷轴塞进袖袋。嬷嬷突然扑过来拽她脚踝,她反手把砚台砸过去,墨汁泼了对方满脸。
“诈尸了!格格诈尸了!”嬷嬷捂着脸嚎叫,裤管瞬间洇湿一片深色。
院门被踹开的动静震得房梁掉灰。胤禛玄色常服上沾着夜露,苏培盛举着气死风灯跟在后头。姜岁晚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半截撕破的帐幔。
“王爷饶命!”嬷嬷瘫在地上磕头,“老奴是来查库房漏雨……”
胤禛目光扫过燃烧的帐幔、散落的竹简,最后停在姜岁晚脸上。她袖口露出的金线卷轴角被他一眼钉住,却故意抬脚碾碎地上半块砖:“三更半夜,格格好雅兴。”
姜岁晚把卷轴往身后藏:“臣妾梦游。”
“梦游会挑值钱东西拿?”他伸手,掌心朝上,“交出来。”
她磨蹭着掏卷轴,指尖故意在卷轴末端多蹭了两下——那里用米浆粘着半片松针,是昨夜新绣荷包上拆下来的。胤禛接过卷轴时指腹擦过松针,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苏培盛突然哎哟一声,指着燃烧的帐幔:“这火可烧不得!里头还有上月的盐引存根!”说着抄起水桶就要泼。
“慢着。”胤禛拦住他,从袖中抽出本蓝皮册子扔给姜岁晚,“用这个记。”
册子扉页盖着雍亲王私印,内页空白如新。姜岁晚翻开第一页,墨字力透纸背:「自即日起,王府外账皆由姜氏执笔,真伪唯本王可辨」。
嬷嬷突然扑向卷轴:“那是年侧福晋的……”
胤禛抬脚踩住她手腕:“年氏何时管起内务府文书了?”
姜岁晚抱着新账本往后缩:“臣妾只会记小厨房的流水……”
“从今日起,你只给我一人做假账。”他弯腰捡起地上烧剩的帐幔残片,火苗舔过“药材”二字时嗤地熄灭,“十五两缺口,明日申时我要见到平账。”
苏培盛拖着哭嚎的嬷嬷往外走,经过姜岁晚身边时突然绊了一跤,袖中掉出个油纸包。姜岁晚眼疾手快接住,摸到里面硬邦邦的——是块猪油渣饼,还带着温热。
院门重新关上后,胤禛没走。他盯着姜岁晚袖口沾的墨点:“松针图第三处暗桩,为何标在货栈茅厕旁?”
她掰开猪油渣饼咬了一口:“守卫换班时总要解手。”
“下次绣荷包,”他转身时衣摆扫过地上灰烬,“藏张舆图比藏松针省事。”
姜岁晚把饼渣拍在新账本扉页上:“王爷若嫌针脚密,不如自己绣。”
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她蹲下去扒拉灰堆。半张烧焦的地契露出来,背面隐约可见“火器”二字。远处传来苏培盛的咳嗽声,接着是重物落水的闷响——那嬷嬷大概被扔进了荷花池。
新账本摊在膝头,她蘸着猪油渣在空白页画了道歪斜的线。线头指向西郊庄子方位,末端戳着三个墨点。窗外梆子又响,这次是五更天。她合上账本时,发现扉页私印旁多了行小字:「酉时送馉饳到书房」。
苏培盛的声音突然从墙头飘下来:“格格,王爷说您若再用猪油记账,下月馉饳摊的炭火钱从月例里扣。”
姜岁晚抓起把灰朝墙头扬:“告诉他,馉饳涨价了!”
墙那头传来压抑的笑声,接着是渐远的脚步声。她摸出袖袋里剩下的半块饼,掰碎撒在地契残片上。蚂蚁从墙缝涌出来,黑压压一片搬着饼屑,恰好盖住了“火器”二字。